第十章 现在只有小白和果果两人在家了。对于果果来说,生病可以换来不上幼区园简 直是天大的好事!她把自己所有的玩具全部翻腾出来,摆满一客厅。沙发、地毯上 到处是她的玩具,而她本人则并不玩它们,只是坐在玩具堆里,手里拿着遥控器。 果果和大人一样。要的是这种感觉。果果要的就是拥有这么多的玩具而根本不玩它 们的感觉。果果的兴趣在她的碟上。她一张接—- 张地看属于她个人的碟,《侏罗 纪公园》、《蜘蛛侠》、《哈里·波特》等等,等等,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高烧三 十八度的孩子,而像一名公务缠身的总经理,插碟,快进,暂停,倒退,换碟,熟 练之极,不间断地工作,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果果也还算听话,小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所有事情都慢上半拍。唯一难 对付的是她非常地想她妈妈,只要小白稍不如她的意,她就嘴一咧,哭唧唧地说: “我想妈妈了。” 单自雪每天晚上会打一个电话回家。通常都是小白接了电话,叫一声“雪姐”, 单自雪问也不会问小白的情况就直截了当地说:“找果果接电话。”果果只要听到 小白叫“果果,你妈妈电话”,就会像一只小狗一样从地下的玩具堆里跳起来,不 管不顾地扑向电话,第一句话永远是:“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以后,电话再响,小白就不接了。果果总是电话铃一响就扑向电话,就好像电 话就是她妈妈似的。小白正乐得不接,她实在不愿意听到单自雪冷冰冰的声音。 奇怪的是,聂凯旋从来不打电话来。他过去不是这样,无论出差到哪里他总会 打电话回来,跟果果说会儿话。可现在不了,他好像是有意在回避小白。唯一一次 他打电话回来,在跟小白打了声招呼后,也是和单自雪一样问:“果果呢?”果果 接到爸爸的电话,当然没有对妈妈的那种热情,敷衔了事地应付了两句,“挺好的”, “乖了”,“听姐姐话了”,就挂了。聂凯旋电话里的语气虽比单自雪亲切,但听 不出他对小白有什么特殊的不同。他已经退回到了小白最初刚到聂家时的那种状态 :绅士,和善,彬彬有礼。 聂凯旋的态度进一步刺伤了小白。他哪怕问上一句:“小白,你好吗?”或者 给小白一点希望:“等我回去我们再谈一次好吗?”都没有。统统没有。也就是说, 他认为临走时给了小白那一沓子钱,那五千五百块钱,就真的把发生过的一切全部 了结了。 看着毛巾上梅花飘落一样鲜红散乱的印记,小白既惊慌又伤感,这毕竟是她的 第一次。 那是小白给聂凯旋送茶的那一晚。聂凯旋抱住哭泣的小白,不停地亲吻抚慰她, 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是个姑娘,是个孩子……这下我欠你的 可就大了……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会对你的一生负责…… 小白的第一次,对于聂凯旋是什么感觉,她不清楚,但对于自己,她觉得毫无 快乐可言。她害怕,痛楚,身不由己地痉挛和抵抗。但他成功了。那一刻他低沉地 吼了一声,紧紧搂住小白,浑身肌肉铁块一样绷得坚硬,令小白几乎窒息,而小白 却在那一刻撕裂般的痛楚中几乎昏死过去。这就是偷食的禁果吗?如果每一次都像 是这样痛楚和可怕,小白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天底下还会有那么多的女人宁可送了 命也要去偷食它。是有许多女人为此送了性命的,小白在报纸上经常能够看到。或 许以后会好,也就是说,二者是有区别的?只是,这区别小白不懂,聂凯旋也真的 不懂吗? 那天晚上聂凯旋的喃喃低语曾让小白感动了很久。那些关于会一辈子对她好, 会对她的一生负责的话,令小白感到依靠和安慰。是的,小白是付出了自己的第一 次,但却得到了一生的依靠,小白是值的。她值得为自己的前途付出第一次。第一 次反正是要经历的,给狗剩也是给,给聂凯旋也是给,可狗剩能给自己的一生带来 什么呢? 只是小白当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和自信中,对聂凯旋的话并未作出冷静的 理解和分析。小白一厢情愿地认为聂凯旋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是聂凯旋在她人 生这样一个神圣时刻对她作出的庄严许诺,现在看来,小白是大大误解了聂凯旋的 意思了,可她无法去找他理论这一点,甚至不能指斥聂凯旋欺骗了她。聂凯旋的确 从未说过他要娶小白。要和小白结婚,要以小白取代单自雪这类的话。没有,从来 没有。尤论是在医院,在聂家,甚至在聂凯旋的床上,都没有。 相信一个已婚男人诺言的女人,注定是个傻瓜。 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是傻瓜。 晚饭后,电话铃又响了。 果果正在看《侏罗纪公园》,没有听到响铃。而小白擦桌子恰恰正在电话旁边, 便就手拿起了听筒,刚“喂”了一声,就见果果小狗一样扑了过米:“让我接!我 来接!” 电话不是单自雪打来的,是小区物业工程部的人打来了解住户暖气运营情况的, 小白一一作答。但在小白和物业通话的当儿,果果不断在旁边发脾气,果果一边咳 嗽一边向上蹦跳着,企图把电话从小白手里夺过来,果果哭闹着:“你讨厌!谁让 你接的?你讨厌!” 小白在果果的哭喊中好不容易把话讲完。和物业道完“再见”,小白便狠狠把 电话手柄扣上,大喝一声:“闹什么闹!谁讨厌?你才讨厌!” 果果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小白敢于在她或者她母亲面前发这么大火。果果 虽小,也早已懂得尊卑的不可易位,懂得小白的态度是对自己的冒犯! 果果扯着嗓子喊:“你讨厌!你就是讨厌!你是个狐狸精! 小白扯住果果的胳膊,两只眼睛喷出火来,一字一顿咬牙说:“你再说一遍, 谁是狐狸精?” 果果感到了恐惧。要在平时果果早哭了,可今天果果只是咧了咧嘴,居然没有 哭。果果涨红着发烧的脸歇斯底里地喊着:“你就是个狐狸精!我妈妈说的!你坏! 你吃我们家的东西,还不好好干活!” 小白气急,连想都没想,挥起一拳,将狂暴的果果砸倒在地。 果果疼得啊了一声,终于放声大哭:“你坏!你是坏人!我再也不叫你姐姐了! 你是最坏最坏的坏人!” 小白叉着腰,露出她乡村姑娘的本来面目,指着果果破口大骂:“我告诉你, 你妈才是狐狸精!你,你爸,你妈,你们一家子没一个好人!全他妈是坏人!是王 八蛋!你以后少叫我姐,我这个姐也是你叫的?你不配!” 果果被彻底震慑。她睁大着吃惊的眼睛和嘴,看着小白姐姐回到屋里,把自己 的门狠狠一甩。 许久果果才又骇怕地哭起来。 那天的晚上,小白没有做饭。 她把自己一直关在屋里,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然后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果果的哭声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后来哭声改成了咳嗽,再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人的适应能力真是不可思议。没有任何生活经验、从来都支使别人做事的果果。 居然谁也不求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摸黑爬到楼上—一果果的身高还够不 到灯的开关——回到她自己和妈妈的房间去了。她乖乖地躺到床上,还知道把被子 盖好。她既不去向小白求饶,也不央求小白做饭,这在这个小孩身上是从来没有过 的。 家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 应该忙碌的小白把自己关在屋里。应该是做饭的时候了厨房里没有灯光。应该 哭闹的果果乖乖地躺在床上。 这是头一个晚上,单自雪居然也没有电话打来。 只有夜在独自黑下去。 半夜,大约一两点钟的时候,小白听到一声微弱然而尖细的哭声:“你走—— 你走——”然后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咳嗽。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剧烈的咳嗽,大约 只有二的生病那次咳嗽可以和这咳嗽相比。接着是尖利的哭声:“你走——我怕! ——妈妈,我要妈妈!”接着又是剧烈的咳嗽。 咳嗽之后是呕吐,一边吐一边夹带着哭声:“妈妈——”紧接着又是咳嗽。 她没有出去。 整栋房间漆黑一片,除了哭声没有别的声音。哭声越来越凄惨了:“妈妈……” 没有人理会这哭声。 楼梯上传来一阵惊惶的脚步,木楼梯发出咚咚的声音。脚步先是怯怯的,试探 着,然后加快,伴随着抽泣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滚下来了。哭声停顿了,喘息 片刻之后,脚步声摸索着寻到了小白的门外。 “我要妈妈……我害怕……楼上有一个人……” 门依然紧闭。从外面传来怯怯的敲门声。 “小白姐姐,你开开门,我害怕……我告诉你,楼上有一个人……小白姐姐, 我都叫你姐姐了,你别生气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门被猛地拉开。门外面,果果的眼睛睁得溜圆。 站在果果面前的,是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她已穿好准备在严冬里行走的羽绒服, 脖子上围好了围巾,脚上蹬着运动鞋,背上是自己鼓胀的行囊,手上还提着一个提 包。这个远行的人脸色阴暗,眼中没有一丝同情怜悯,充满决绝之色。 果果一脸恐惧之色。这个人理都没有理果果。她把挡在面前的果果扒开,径直 走向大门。 她将大门打开,一股凛冽寒风呼啸而人。 果果恐惧到极点,哇一声怪叫:“小白姐姐!你别走!我再也不气你了!你别 走!” 这个人毅然关上了大门,向黑暗中走去。 身后传来被关闭在房中的无比凄厉的哭喊:“小白姐姐……别走……小白姐姐 ……” 北方的冬夜奇寒无比;所有楼宇都关闭了灯火,像是被寒冷所熄灭。层层叠叠 的楼房像矗立在城市黑暗中的山崖,你定睛看它们的时候,它们动也不动,可你只 要把眼睛挪开,它们便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向下压来。所有街道也被寒冷所凝冻, 因此没有一辆汽车敢于在这样冰冻的街道和奇寒中行驶。只有那个旅人,那个从哭 喊的房间里冲出来的旅人,从她的嘴巴和鼻子里不断呼出的雪白的雾气,使她成为 这北方城市里唯一的活物,在街与街之间疾步穿行。 已经穿过几个街区,那声音依然能够穿透楼层和黑夜,追在这人的身后。 “姐姐……你别走……姐……” 不知是天意还是神奇的力量,刺破夜空的哭喊在 突然间被灌注了一种特殊的音质。是的,是一种特殊的音质,使得那不曾间断的哭 喊在暗夜笼罩的城市上空突然发生了某种变化——那音质与二十年前她趴在母亲的 背上、闻着母亲浓烈的汗馊味时所听到的哭喊几乎一模一样。这两种声音叠加在一 起了:“姐……别走……姐……” 她流泪了。在北方零下十几度的寒夜的街头。这是产生于二十年前的泪,在二 十年后再次滴落。她没有勇气向前走了。她站在那里哭泣,泪珠在脸上瞬间凝成了 冰。她哭泣,然后寻找。她是在寻找那个声音。 这个人甩掉了所有的行囊。将它它弃置在街上,然后用尽平生力气沿原路跑回。 她跑到门前,再度打开大门。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在她而前哭喊的这个小人的眼中,有两粒小小的刺人光,那光芒小石子 似的,极其明亮,一举刺穿二十年浓浓夜幕,刺人她心中,令她在瞬间疼痛难抑! 这个人一把抱起那滚烫的小人,再次冲入黑夜,向医院方向跑去。 聂凯旋和单自雪是在当天夜里接到医院电话,于第二天赶到医院的。那时候果 果由于肺炎高烧抽搐狗苟昏迷,已经认不出妈妈了。单自雪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医 生说如果不是那个勇敢的姑娘在那样寒冷的夜里抱着孩子跑步将果果及时送到,果 果必死无疑。但在医生的及时救治下,三天后果果脱离危险期,一周后痊愈,半个 月后果果又回到了幼儿园。 但是,小白在把果果送到医院后就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聂凯旋和单自雪曾经 到处寻找过小白。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有人说曾在深圳某酒吧见过一个长得极像小白的女孩,但不能确认那究竟是不 是她。聂凯旋为此专门去了趟深圳,找到了那个酒吧。但那时女孩已经离开了。 还有人说小白回家看过自己的父母,她给正上高三的三白丢下一大笔钱后就又 走了,听说是踏上了开往南方去的火车。 小白后来到底去了哪儿,谁都不知她的下落,谁也没有了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