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们转悠半天才在广场附近的巷口找到个卖煎饼果子的妇女。这个妇女把自己 的脸裹得比麻风病人还密实,两只粪耙广似的黑手煎着饼子,一双风泪眼不时机敏 地环顾看四周。她解释说城管的人刚刚扫荡过去,可她必须提防着他们来个回马枪。 她说要是被逮住就完蛋了,他们会把她的推车拉走把她的钱没收把她的鸡蛋和火腿 踩碎……在这个妇女喋喋不休的倾诉中一块热气腾腾的煎饼终于出炉。索亚男蹲在 地上,捧手里嘘哈着吃。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也许他自己都没料到会吃得这么迅 速,吃完后他吧嗒着嘴盯着自己暴皮的手指,又看了看马可,这才说:“再给我来 张煎饼。” 马可只好又给他买了一张,这次索亚男吃得很慢。他把煎饼一条条撕开,再一 条条小心着塞进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我他妈过的什么狗屁日子啊。你知 道吗,我哥就快山来了……” “我知道。” “我都快一年没去看我哥了。前段时间有钱来着,想给他买只烧鸡送去,可还 没来得及买烧鸡钱就花光了。你知道世界上最不禁刚的东西就是钱。这可不能怪我。 你说呢?我觉得我偶尔想想他已经挺够意思了。还有我妈去世的事,我也没跟他说。” “你妈真是想不开。” “是的,”索亚男神情有些黯淡,“她就是农村妇女,跟我爸随军出来的。听 了我爸一辈子话。没想到老头子有了钱,上了岁数还红杏出墙。离就离呗,多跟老 头子要些钱好了,至于上吊吗?” “你爸这段时间没给你钱?” “没给。老头子忙着哪,上个月他秘书刚给他生了个儿子,整整摆了五十桌宴 席。什么时候我非骟了他不可。”说完他掏出一把弹簧刀在手里掂量着,仿佛他的 父亲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我们的日子也不差,我们的好日子也快来了。”马可盯着蹲蹴在地上的索亚 男。这家伙的头是那种典型的橄榄头,两头尖尖中间浑圆,而他干枯的躯体蹲在高 楼的阴影里扫射着来往的行人,就像是一只动物园里的猕猴从铁栅栏里逡巡着游客。 马可禁不住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他金黄的头发又细又软又滑,马可还从 没摸过一个男人的头颅。 在他们打算给财政局的李笑龙打电话时,蓬蓬来电话了。索亚男把手往牛仔裤 上揩了两把:“他还在医院。他说,他现在抽不开身,他儿子又想吃柚子,他让我 们帮忙买两个送过去。” 马可花了十九元钱买了两只袖子。他没吃过柚子,不知道柚子竟然这么贵,在 和那个卖水果的老头讨价还价之后,马可极不情愿地掏出那张二十元的钞票。老头 找给他一元钱,这是枚银色硬币。他把硬币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攥住了一颗珍贵 的宝石。现在他和索亚男总共还有四元钱。这里离蓬蓬所说的人民医院有四站地, 需要倒两次车。看来他们最好的选择是走一站地,然后坐23路汽车,直接就能到人 民医院门口,这样的话就能省两元钱。 蓬蓬对马可他们这么快就把柚子送过来很开心。他接过袖子,又跟索亚男借弹 簧刀。他并没有留意到这把弹簧刀刀刃上还残留着马可的血迹。他愉快地小声哼着 歌,似乎怕打扰了孩子安然的睡眠。马可不时瞅两眼孩子,孩子穿着竖条病号服, 一颗小脑袋枕在雪白的棉被上,棉被旁边是一摞儿童图片,在他的头顶上空是一只 巨大的风铃,由于病房窗户紧闭,风铃并没有发出悦耳的声音。马可捏了捏风铃, 他突然想听听它们的声音。以前和杨玉英谈恋爱,他曾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给她编 织了一只风铃。不过他送给她的风铃是黄色的,那种刘敬明最喜欢的米黄色,它悬 挂在屋顶上,就像是一团春天的蒲公英在屋子里随风飘荡。他很喜欢晚上和杨玉英 做爱的时候,偶尔听到那种细碎的、耳语般轻柔的声响,在那种安静的声音里做爱 真是无比美好。可惜去年搬家时风铃丢在出租车上了,为这件事杨玉英还伤心过一 阵子。马可曾许诺搬家之后再给杨玉英做一只,可是到如今他也没做。 “这是我朋友,马可和索亚男。”蓬蓬有些拘谨地向刚进了病房的女人介绍着 马可和索亚男,同时向马可和索亚男介绍说,这就是孩子的母亲。孩子的母亲长得 很丑,要不是她一身得体的套裙将她的胸部和臀部衬托得饱满匀称,马可相信她可 能会当一辈子老处女。还好,她有一副还算甜美的微笑,这微笑让她狭窄的眼睛和 脸上大面积的雀斑也变得妩媚起来。她并没有多说话,而是给马可和索亚男每人削 了个苹果。她削苹果的姿势很美,也就是说,她的手指很美,马可很少见到有女人 这么细长、白皙、灵活的手指。马可对她和蓬蓬的事情略知一二。 “我给他炖的鸽子汤……可能有点咸。”蓬蓬将饭盒递给女人,“你尝尝,要 是真的咸了,我晚上回家炖炖。”马可笑了。他知道这汤是蓬蓬从索城最好的大酒 店订购的。他很难相信蓬蓬这样一个沉稳的人,在这个女人面前竟然流露出羞涩甚 至腼腆的笑容。 “没事,待会儿我用开水对一下就好了。”女人递给蓬蓬支香烟,她扫了马可 和索亚男一眼,也给他们每人递了支。蓬蓬提醒女人,在病房里抽烟对孩子的呼吸 道不好。女人说没关系,把门开条缝就好了。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孩子醒了。他木 然地看着马;可和索亚男。马可这才发现这孩子的眉毛很淡,大概是化疗的后果。 他的脸颊扑棱着紫色斑点,他的眼睛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而他的嘴巴却像大猩猩 的嘴巴一样尖而突兀。对于这个神态漠然的孩子,蓬蓬表现出极大的热忱,他摸摸 孩子的脑门,洗了条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又攥住了孩子的小手,压着嗓门问你吃 不吃柚子?叔叔给你买了两只柚子。他指着马可和索亚男,吩咐孩子说,谢谢叔叔 们啊,谢谢叔叔们啊,他们跑了好远的路,好不容易才给你买了两只柚子。 孩子没说话,小声地咳嗽起来。莲蓬连忙把房门打开,同时叮嘱马可和索亚男 把香烟掐掉。后来他以一种嗔怪的语气警告孩子的母亲也把香烟掐掉。孩子的母亲 对孩子笑笑说:“你爸爸老是喜欢教育妈妈。” “不是我喜欢教育你,而是你老给我教育你的机会。”蓬蓬走到女人身边,和 女人并排站立着望着病床上的孩子。当莲蓬留意到孩子同样在注视着他和母亲时, 蓬蓬做了一个让马可和索亚男感到意外的动作,他把眼睛几乎贴到女人头皮上,嘟 囔着说,“你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他从女人的头上拔了根头发,递到女人眼前 晃了晃,“我们老了,我们真的老了。” 马可觉得这样的气氛着实有些沉闷,蓬蓬竟然说山“我们真的老了”这样的话。 这一切太他妈太离谱了。如果孩子不弱智,怎么会相信自己有如此年轻的父亲?莲 蓬在到来之前应该到美容院化一下妆,将自己眼角白皙光滑的皮肤勾勒小些细碎的 皱纹,或者将自己寸草不生的下颌粘贴上胡须。当然马可还是很佩服蓬蓬的演技。 他不去做演员真是可惜了。 “你爸爸翻筋斗翻得可好了,”索业男摘下耳机对孩子说,“你想不想看你爸 爸翻筋斗?”他笑嘻嘻地走到孩子床前。顺手抓起四只橘子。然后,他像个杂耍演 员将那些橘子抛得又稳又高,最后把那些橘子一个一个地先后揽人怀中。“你爸爸 翻筋斗,就像我扔橘子这样拿手。他上小学的时候还进过市体操队呢,要不是怪他 个子越来越高,没准早上奥运会拿冠军了。知道李小双吗?李小双曾经跟你爸爸是 队友。他没和你说过吗?” 孩子扑哧一声笑了。他笑的时候马可才发现并非他嘴巴突兀,而是他的牙龈支 棱着他的嘴唇。那些粉红色的像潮虫般丰满肉透的牙龈已经密密麻麻将他的牙街遮 盖住这个孩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当他以热切的眼光逡巡着蓬蓬时,蓬蓬 正以尴尬的眼神看着索亚男。本来他想解释什么,但是马可想,他肯定被孩子期待 的目光烫着了。孩子的母亲似乎想阻止孩子近乎苛刻的要求,但蓬蓬已经脱掉了他 的西装外套,扯下了他的领带,对孩子说:“爸爸老了,筋斗翻不了了。不过爸爸 可以贴墙倒立。你想看吗?”在孩子尚未回答之前他甩掉皮鞋,一个翻身头朝下双 腿倒悬在墙壁上。也许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有这么一手,他眼睛里诧异而得意的神 情说明他自己确实不相信这么轻易就来了个漂亮的倒立。他倒悬的笑容有点勉强。 孩子嘎嘎地大声笑了。他笑的原因不是蓬蓬倒立得多么出色,而是蓬蓬的肚脐露了 出来,他的肚脐上盘着一层浓密的体毛。这些体毛仿佛葳蕤的野草盘旋着爬至他的 胸脯。蓬蓬也察觉到了这样有些不雅,病号除了孩子外,还有一位十七八岁、面容 严肃的少女。他忍不住抬起一只手试图着将衣脚塞进裤子:这是个极具高难度和技 巧性的动作,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他的另一只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体咕咚一声 重重摔到地板上。 女人一个箭步蹿上去将他抱入怀中,边揉着他的脑袋边大声呵叱着孩子。孩子 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一点都不像孩子的哭声,而是那种少年变声后浑厚而沙哑 的嗓音。马可和索亚男面面相觑,一时不晓得去安慰孩子还是去安慰蓬蓬。蓬蓬倒 是很清醒,他急促地跟女人说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受伤,只不过可能有些轻微脑震 荡,这算不了什么大毛病。他挣脱了女人的怀抱凑到孩子身边,将孩子拢人怀里小 声地嘟嚷着什么,直到孩子的哭声渐渐平息。“你干吗啊?”蓬蓬有些愤怒地指责 着女人,“有你这样当妈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