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年零两个月,一千一百五十五天,我回来了。很难想象韦克菲尔德是如何坚 持的二十年,有一点是不同的,韦克菲尔德虽然离家在外,但事实上他每天都是与 妻子生活在一起的,他们离得太近,连她坐在窗前沉思的表情都能望得到。 我不了解我妻子,这三年间她有什么变化她干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所以, 我想说,韦克菲尔德在二十年后,仍然能够在脸上挂着曾经的微笑回来,他能沉着 地打开门,是因为他并没有离开他妻子。我没有他的从容,我不能,虽然我始终将 家里的钥匙带在身边,但我没有勇气打开我家的房门。 我在我家近处徘徊了时日,我搞清了,我妻子现在干那营生——暗的——李月 峰你懂的,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的,又是为了什么干起了这个,她完全 可以干些别的或什么都不干,因为即使她不工作,我们曾经的储蓄也够她滋润地生 活几年。 我想描述一下我妻子,她很漂亮,我从高中时就追她,我们结婚时,她才二十 二岁,到现在,她还不到三十岁,说她二十五岁是有人相信的。 她几乎不出门,有时到阳台上晒太阳,偶尔去超市买回差不多够一年吃的东西。 那些男人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过去的朋友,多半我不认识,风度翩翩者有,邋 里邋遢像民工样的也有,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找到她的,我家的门上和窗口没有 任何标志,像黄手帕大红灯笼类的东西。有一个男人,我发现他留在我家两个晚上, 灯光一夜都亮着,窗帘已经不是三年前的红色窗帘,是粉色的。男人们离开时,脸 上是满足的神色。 李月峰,我想再说说韦克菲尔德,霍桑为什么写了这个故事,而且,在最后又 让他回家,大概这是一个关于惩罚的悲剧,是不是呢?韦克菲尔德无论是回家还是 不回家,这是早巳经决定了的相当残酷的悲剧。幸好我没有在外二十年,在外三年, 我活得不错,我没有过韦克菲尔德那种清教徒式的禁欲生活,我找过女人,她们都 很可爱,我不找不可爱的女性,但我从来没爱过这所有女人中的一个。 我承认,我还爱我妻子,那三年,我想她的时候,我忘记了她的不好,我只记 得她曾经的好,我是真的爱她。我会琢磨我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我妻子究竟想对我 说句什么话,现在,我有点想明白了,她一定是想说句抱歉的话,因为那天她刚向 我发过脾气。 李月峰,这不是一个冗长的故事,马上就到故事结尾了,我回家了,但不是以 “我”的身份,是以一个嫖客的身份敲开了我家的门,我妻子迎接了我,她没认出 我,我们理所应当地干了那事儿。你想想,我们是夫妻,性交是责任和义务,但是, 因为身份变了,它的意义就不同了。我问她该付多少钱,你猜猜她怎么说?不,你 不用付钱,你可以走了。 李月峰,她说完这句话,我就杀了她。 马源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匕首,刀刃闪闪发光,上面没有血迹。 我一惊。 “你杀了她?” “我杀了她,我杀了我妻子。”“什么时候? “刚才。”他极深的眼睛盯在匕首上,“霍桑在他传世的笔记上写过这样的句 子——让奇怪、神秘、难以忍受的事发生吧,让它们毁掉一个人的幸福。那人怪罪 于隐秘的仇人。但终于发现自己是罪魁祸首,是一切不幸的原因。” 我想我的意识一定出现了医学上称之为“空隙”的症状,等我几秒钟恢复过来 后,夜里出来寻欢作乐的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涌进了酒吧,我身前身后身边都是人, 我面前有一杯没有动过的咖啡杯,我对面坐着——也就是马源坐过的位置——坐着 坐着一个陌生男人,他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这个故事本该到此就结束了,可是我们的读者都有喜欢圆满结局或更详细结尾 的习惯。 我知道,如果我画蛇添足地加上一个让读者满意的结尾,必定影响我这篇小说 的艺术价值,可我干吗要讨好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艺术上的东西呢?我需要的是读者。 就在我把与马源相见和他讲述的故事当作是梦魇或谵妄时,久未联络的于漫洋 给我打来了电话。 于漫洋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激动:“天哪,出大事儿了。” “谁死了?” “你怎么猜到的?” “除了生和死这回事儿,还有什么算是我们生活中的大事儿呢?” “你记得大元吧,我哥们儿。” “他被警察抓住了?” “他死了。” “谁?谁死了?他怎么死的?” “他妻子杀了他。” “什么?!”我大叫起来。 “这事儿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大元妻子把他当成入室抢劫的贼了。” “用匕首?” “对,匕首,这简直……大元出门做了三年生意,有时候我会去他家坐坐,她 妻子也算是我的好朋友……我去晚了,警察把她带走了,送到了精神病院做鉴定。 她一定是疯了,难道她连自己丈夫都认不出来了……你记不记得四年前你讲过的那 个故事,霍桑的故事,那个离家出走的男人。你猜我在哪儿看到了这个故事?在大 元妻子的床头上,一本霍桑短篇小说集中的一篇,里面还夹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 的失踪启事。当然,我用不着说是谁了……这本书在我手里,你什么时候想看到我 这儿来拿。” “……好……” “什么时候一起坐坐,我们可以合作搞出一部电影来。大元死了,我们琢磨琢 磨这事儿能给我们的合作有们—么样的启发……” 大概是手机信号传输出了问题,电话另一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