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房间里最大的一扇窗子在卧室,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常常能看到灿烂无比的夕 阳。 这是一片孤零零的小区,我住在小区最边缘的一幢楼房里。几米之外是高高的 围墙,围墙之外就是一大片已经荒芜的良田。由于种种原因,墙外预计中的楼盘并 没有建立起来,因此每到傍晚,我的卧室都意外地处于辉煌的落日余晖之中。 正是因为目睹了这一意外,米兰才突发奇想,她强烈要求把卧室的窗子改为落 地窗,并把卧室尽量设计成一个打开的怀抱,以迎接每个傍晚的到来。这是一个不 同寻常的想法,它使房间中通常最隐秘的一个部分成为最为开放的空间。好在实施 上并不难,因为我们都是学建筑设计的,修改一扇窗子并不比信手涂鸦复杂多少。 不过修改时我还是有一种担心,那就是如果某一天良田真的变为楼盘,那时在傍晚 迎接我们的将不会是夕阳而是对面人们笑意盈盈的目光了。我十分熟悉人们的目光, 它们虽远比夕阳温和,却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深意。 我和米兰是在供职一个共同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时认识的。刚开始她在我的印象 中只是一个有点心不在焉的女孩,她那个聪明的脑子好像一直在想什么其他事,直 到有一次共同出差使我们迅速地彼此相熟,她才在我的生活中明媚起来。 与米兰同居几个月以后,我发现了她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凝视夕阳。 我们常常相拥着站在窗前,她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怀中,陶醉地注视着窗外。 我在背后抱住她柔顺温软的身体,把嘴唇放在她洁白的耳垂旁边。我们可以默默地 呆上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让夕阳沐浴着我们的身体以及整个房间。每当 这种时刻,米兰都会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比如:枯藤、老树、昏鸦。可我并不会想 到马致远,我的脑中总是古怪地闪现出夕阳下非洲的稀树草原景象。 不过,即使到了今天,米兰都已经离开,围墙之外依然荒芜一片。 不知何时,我们这拨儿散兵游勇又重新聚集起来。这个小团伙一共有三人:丁 力,某医院的妇科大夫,志大才疏,但却勤奋努力;老刁,职业旅行家,简称“驴” 族,实际上是个长期失业者;剩下的就是我,我依然在那个事务所供职,可我的职 业特点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闲起来时间大把,忙起来时间不够用。我们三 个曾是大学时代的好友,毕业后,因为生活原因各奔东西,可过了一段儿,在不约 而同遭受了生活打击之后,又重新聚首。其实这个头儿是丁力挑的,他的工作是拯 救妇女的身体,但在繁忙工作的同时,他深深感到有肘拯救一个人的灵魂比拯救一 个人的身体更重要。于是,他在业余时间开办了一个心理诊所,男女兼收,由于人 手不够,我和老刁都被迫受邀加盟了。不过我和老刁的心理学知识极其有限,所以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揽活儿,而丁力才是主治医师,挣到钱后大家按比例分成。 我们揽活儿的地点和方式各有千秋。丁力是在医院,他在给患者看病时,就把 事情办了。老刁是在路上,在路上他除了处心积虑挣路费,就是和不同的人搭讪, 和人们沟通,并尽力引导人们日后去认识睿智的丁医生。我则是在一个叫“咖啡共 和”的地方守株待兔,这个咖啡馆我和米兰原来常来。在这个咖啡馆门口的一个大 桌子上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喝咖啡的人某一天的心情、感受什么的。 有趣的是我常常能发现一些留言,或者合同。有要找人的,有要租房的,还有一类 ——不多但绝不少,是要求谈谈的。这一类正是我要寻找的,我于是给他们留下E-mail、 QQ之类的联系方式,让他们回信儿。本来我对这种双方都漫不经心的方式并不看好, 我这么干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试试,行也好,不行也好,我都无所谓。但令人惊奇 的是,经过一段时间,回信儿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后来,几乎每两天就有一个落网 的。直至这时,我才明白,人们原来是多么需要谈谈,尤其和陌生人敞开心扉,直 抒胸臆,那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其实,再想想,我何尝不是如此。我来“咖 啡共和”就是充满怀念的意味,我也很想有机会把这种怀念倾诉出来,而我这般有 计划地抚慰别人不正是在治疗自己充满孤寂的生活吗?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我正在床上盘桓,琢磨着是不是起床。这时电话响了,一 接是丁力。 “程宇,起了吧?”丁力问。 “正在起。”我懒懒地说。 “过来吧,我们共进午餐,然后交给你一个任务。”丁力说。 依丁大夫嘱。我起床洗漱,然后直接驱车去找他。午饭后我们一起去了心理诊 所。这个诊所设在一个小区里,丁力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简单装修一下,布置得非 常干净整洁,一进门就给人一种信任感。 落座之后,丁力拿出一个卷宗,他把薄薄的几页资料递给了我。映人眼帘的首 先是一张大照片——这很奇怪,一般卷里面是没有照片的。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 一会儿,然后又顺手翻起后面的咨询记录来。 “怎么样?还不错吧?”丁力问。 “嗯,挺年轻,挺性感的,怎么会有照片呢?”我问。 “她送的。怪吧?”丁力说。 “是啊,哪个来访者会送咨询医生照片呢?”我说,“那么,她到底有什么特 别吗?” “她表面似乎没什么,只是有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狠劲儿,可能还有一点妄想。” 丁力说。 “哦。愿闻其详。”我说。 丁力接着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个女孩叫喻青青,原来是他的病人。刚 住进医院的时候他并没怎么注意她,只是知道她要做一个普通手术,他恰好是她的 主刀大夫。有一天在住院区的门口,丁力被一个外地来的农民缠住;这个农民的老 婆得了重病,一定要住院开刀;但是住院押金至少要八千元,而这个农民手里只有 两千元,于是这个农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苦苦哀求丁力,但丁力冷漠地拒绝了。作 为医生,他看到的这种事儿太多了,他个人无能为力,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没钱就 不能治病,这是规矩,况且往往是把没钱的病人治好之后,病人会迅速地逃之天天。 恰好,喻青青正在等电梯。她看到这一幕之后,终于忍不住,有些愤怒地走了 过来。丁力下意识地往后退退,这个时代医生遭受患者的攻击简直是家常便饭,他 已经暗暗把挨骂的态度准备好了。可这时喻青青忽然开腔对农民说:老乡,你们那 儿娶一个老婆要花多少钱? 五百。农民老实地回答道。 可看你老婆这种病不花个万儿八千的不行,所以广你不如熬着,等你老婆死了, 你再娶一个不就完了,那多省钱,怎么那么死脑筋?喻青青大声地说。 农民听完之后,立刻不哭了。他木讷地停顿了一会儿。点点头,然后一溜烟地 顺着楼梯跑了下去。喻青青这才喘了一口气,不满地瞟了一眼丁力说,这都搞不定, 真是笨死了。 丁力讲完,我们两个人都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我才问:“因此你就开始注 意这个女孩了?” “是。无疑她说得很对,但我也因此觉得她有问题,所以我得帮帮她。”丁力 那种宏伟的救世心愿又显现出来。 “那你就帮啊,怎么又交给我呢?”我说。 “是挺不巧的,医院振我去澳洲进修半年,老刁不久也会上路,所以现在我们 这个团伙中只剩下你了。”丁力说。 “原来是这样,看来任务还挺重的。”我说着又拿起照片看了看广我可没你那 么专业,我要是接手,就只能用自己的业余方法。“ “随便吧。”丁力说,“也许你的业余方法刚好对她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