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真是奇怪的一天。我说的奇怪不仅仅是老刁的方式竟然是有效的,还有我接 下来碰到的事情。 暮色完全上来之后,我开车把喻青青送到樊亭37度,她下车之后,我的车上就 上来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头上梳了一个马尾巴, 脸上很光洁,眼睛是那种笑笑的样子,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自我介绍叫做小林,是个大二的学生,她说是青姐叫她来陪我的。我再假道 学也明白什么意思,就问她怎么结账,她笑笑说:免费,这一把青姐结了。 几天之后,我再次找到老刁,他正在家里收拾东西。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老刁。他就坐在那些零乱的旅行物资里听着。根据这次 意想不到的成果,我得出以下结论:第一,日落确实可以唤起回忆,我们普通人往 往忽视这一点。第二,日落唤起的回忆恐怕无法准确把握,即使相同环境下两个十 分相似的日落时分它唤起的回忆也是千差万别。 “真有那本《日落时分带来忧伤》吗?”我讲完了问。 “应该有。那位老驴是个十分诚实可靠的人。”老刁说。 “要是能看看就好了。”我说。 我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当一个人碰到问题需要解决时,他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找 一套现成的理论。如果没有,他才会从实践中摸索,不过那可很不容易。 但是老刁的回答令我失望,他说恐怕没人知道那本书在哪儿,太老了。我们又 聊了一会儿,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什么更新鲜的主意,最后只剩下一个笨办法,那就 是重夏,不断重复。老刁说,也许重复会使金币在她的记忆中慢慢划出一条清晰的 弧线。 老刁按时出发。随后的日子,我的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偶尔去趟事务所,和同 事聊聊天、吃吃饭,剩下的事情就是每周有三四个傍晚出去。我频繁地约喻青青, 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出来赴约。看得出她对这件事很认真,也很相信我不那么着调的 方法。我有时想她这个人也许是和我一样十分孤独的人。我们每次就那么坐着,双 双举头望着夕阳。夕阳一如既往的美丽,浓郁的漱玉河在它的照耀下滔滔远去时轻 曼的声音不断传来。如老刁预料,重复虽然笨却是个扎实的办法,夕阳的回忆功能 果然在喻青青的身上逐步推进,她的记忆划出的那条弧线越来越长,我几乎断定金 币就在面前的那片河滩里,但是青草深深,我细细探访了无数次都无功而返。 作为回忆的副产品,我也很意外地慢慢了解了喻青青的一些情史。她的第一次 初恋、第一次做爱,还有她抑制不住的对姐姐男友的渴望。这些东西明显是没用的, 但没办法,这些副产品无法阻挡地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 喻青青不来的时候,我就自己闲逛。傍晚时分,我沿着山丘缓缓而行。那个时 候人不多,山丘上的树林在一片金色中安静肃穆。我自己慢慢穿过树林,向着夕阳 的方向走去。我非常愿意看到树林消失后夕阳一下子展现在我眼前的那种辉煌景象, 而随后的是漱玉河,一如既往地反射着阳光,像一面镜子一样展示着一天之中最感 宁静的时分。 这一天傍晚,我独自坐在石阶上。凝视夕阳很久之后,我愉快地睡着了。也许 是人少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时,天已近暮色。我慢慢坐起身,茫然看着 周围,周围很空旷,河水的声音哗啦哗啦传来。人一般睡醒之后,总有一阵儿脑子 是空白的。我靠在石阶上,慢慢等着那段空白过去。过了一阵脑子清醒了些,我大 大地伸了个懒腰,并按照习惯掏出一根烟,拿出打火机一点,这时就在暮色之中, 火光刺破幽暗,我忽然一眼瞥见身边的石阶上似乎刻着什么。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眼睛,当年上大学时我就有一个外号叫做“六十米内无错 误”。我马上再次摁亮打火机,随即凑向石阶。在一块平整的石阶上,在一个角落 里,歪歪扭扭地刻着这么几句话:我喜欢夕阳,愿意品味它带来的悲伤,但是谁能 结束悲伤呢?落款是童天舒。 看看这些字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马上打电话给我一个大学时的同窗,他的外 号叫“博士”(后来也确实念到了博士)。他看书很多,对于我们这一行的知识和 杂事儿更是大小通吃。由于久未谋面,我们先是寒暄了好一阵,然后我再次点燃打 火机,把这段话念给他听,让他帮我查查出处。一个小时之后,他打来电话,他说 漱玉河畔的“夕阳石阶”果然是一个小型的建筑作品,他的作者叫做童天舒。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它很重要吗?我想。目前还看不出来,但直觉上我觉 得它很有可能是从漱玉河的河水之中涌现出来的一条船。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找到童天舒的电话,并且打过电话去和他攀谈。一开始童天 舒觉得我异常唐突,他问想干什么。可我自己也不确切知道我要干什么,于是我结 结巴巴反复和他解释,他越听越不明白。最后我只好说,我失恋了,和你有关。童 天舒听了在那头放声大笑,他说,兄弟,你真有幽默感。 几天之后,我终于想办法见到了童天舒。开门的是一个小保姆,我自报家门, 她礼貌地称我为先生,并且把我引到了书房。童天舒坐在一张摇椅上,他宽宽的脸 庞上戴了一副黑黑的墨镜。我靠,在屋子里还戴墨镜,这不是耍酷吗!我想。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在屋子里还戴墨镜吧?”童天舒洪亮的声音响起来。 “没有,没有。”我连忙客气道。 “告诉你吧,因为我是一个盲人。”童天舒干脆地说。 我一愣,这真出人意料。如果他是一个盲人,他怎么能凝视夕阳呢。可童天舒 很痛快,他很男人很轻描淡写地说,他从他居住的那个城市往这个城市搬家时遭遇 了车祸。当时他的全家人都在车上,所以当他在这个城市居住下来时,他真的举目 无亲了。 童天舒很简单地讲完他的人生悲剧时,我一时无语。这样一个男人所承受的痛 苦是我无力安慰的,我自忖我如果碰到同样的打击早已痛不欲生。哪里会像他这样 从容安静。另外还有一个信息令我十分意外,那就是他和喻青青是来自于同一个城 市。 “我想问,‘十里烟树’的夕阳石阶是您什么时候设计的?”我过了好一会儿, 才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决定要来这个城市前,因为我们那个城市也有一个类似的地方,我曾经 十分感怀地看到过漱玉河,我当时想如果能做那么一个长长的石阶在河边,不就可 以常常拥有坐在家乡河岸的感觉吗?”他说。 “不错的想法,您很念旧。”我说。 “可惜它是我最后一件作品,设计完之后,我再也不能看到它了。”童天舒说。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我说,“据我所知,夕阳有一个功能是引起回忆,您 的设计似乎与这个原理暗合。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夕阳石阶的设计对回忆有没有 什么控制的可能,就是说是否有可能在夕阳的什么时刻,在石阶的某个几何位置, 能够准确地激发出某种回忆吗?” 童天舒愣住了,是的,我这个问题很怪。但这确实是我想问的。因为每每我和 喻青青坐在石阶上时,缠住她的大部分往事是我并不需要的。 “你听没听说过一部很古老的书,叫做《日落时分带来忧伤》?”这时童天舒 问。 “有,我听说过。”我说。 “那是一本很厚,很繁复的书。我只看过一部分。”童天舒说,“夕阳的回忆 功能应该是存在的,那本书讲过。不过,我设计夕阳台阶时,是注意到了夕阳的另 一个功能,那就是召唤。” “召唤?”我一愣。 “对。那本书上明确认为,夕阳具有隐秘的召唤功能,比如对于人或者对于生 活。但这个功能似乎藏在回忆功能之下。”童天舒十分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