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夕阳。夕阳它毫无疑问具有探索人类回忆的功能!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这个类似天方夜谭的故事中,不仅喻青青深陷其中, 连我都一直在夕阳的照耀下不经意地回忆着。那天和小林的对话,是一个决定性的 转折点。它使我在自己的回忆中无意中向前迈了一大步,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我很快回到公寓,走进卧室,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木质的相框。米兰在相框中 一如既往地笑着,她的眼神似乎在暗示什么秘密。我抽出相框背后那块薄薄的木板, 一张纸条随着照片缓缓掉落下来。捡起纸条,米兰熟悉的字迹随即映入眼帘。她在 纸条上写道:程宇,我要走了,和你在一起生活非常幸福。但是因为职业原因,我 必须走。如果运气好你能看见这张纸条的话,我们也许还有一次告别的机会。在纸 条的最后米兰留下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看来,这是米兰的一个新的联系方式。怪不得,我后来疯狂地拨打米兰的手, 机,她却永远关机。我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电话,几声铃响之后,对方果然喂了一声。 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温暖。拨通电话之前我本来预备了很多话要说,可现 在,米兰轻轻喂了——声之后,我所有的话都一下憋了回去,泪水却猛地涌了上来。 “喂,谁呀?”米兰接着温柔地问道。 “是我。”我简短地说。 “程宇,你终于打电话来了。”米兰似乎深深吐了一口气。 “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我问。 “一年半吧。”米兰说,“你要再不来电话,我又要换手机了。 “既然要走,就干脆走得彻底,你干吗还留下一个缝隙呢?”我忍着泪水问。 米兰沉默了一会儿,我能想得到她沉思时嘴唇咬紧,眉头微蹙的样子。过了一 会儿她才说:“我也是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给我们的爱情一次告别的机会。” “你不相信爱情吗?”我痛心地问道。 “当然不,生活异常广阔,爱情从来都是沧海一粟。”米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点点头,想起米兰好像确实提到过,她曾经被爱情深深伤害,所以她有充足 的理由不再相信爱情,她也许认为再美丽的情感不过是过眼云烟。这就是为什么她 专业的精神和外表总是重重覆盖了她深情萌动的内心,这使她看起来永远像一个神 秘而富有城府的白领。 “你干的到底是一个什么职业呢?”我问道。 “我是一个演员,不是电视或者电影中那种虚假的演员,而是生活中真正的演 员。”米兰说,“我们这个公司一直在接定单,为了完成定单,我们必须在很长的 一段时间内在生活中扮演一个真正的角色。上回,我扮演的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可 是我碰上了你,这使我违反了我们圈子里的规则,我第一次和一个定单以外的人发 生了纠葛。要知道,我们的行规是必须按照角色的规定去行事,不能产生角色以外 的私人感情。所以,为了我的行业,我必须走,必须跟你一刀两断。” 全明白了。这一切是多么符合逻辑,符合生活的逻辑,爱情无法战胜行业。 “能见个面吗?”我问。 “算了吧,打一个电话就算我们相逢了,我的目的也仅仅如此——”米兰沉吟 一会儿说,“我手里的这个定单马上就要做完了,然后我们这个公司的人要集体离 开这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接另一个定单,扮演另一群人。” “你们永远要这样漂流下去吗?”我问。 “这不叫漂流。这是商业社会中的专业精神。”她说。 “那你们能得到什么呢?”我又问。 “我们得到金钱和尊重,社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比如一个工程,比如一个 官职,甚至还有价值不菲的爱情。”米兰说到这竟然有些讽刺地笑了起来。 我笑不出来,在米兰微笑的时刻,我的内心忍不住刺痛起来。人们是怎么了? 他们如今怎么对爱情如此不屑一顾?米兰听我沉吟不语,就问我:“又难过了?” “是——”我说。 “你真是个孩子,男人永远是孩子。”米兰像一个母亲一样在电话那头低声安 慰我,“记住一句话,日出时分忘掉忧伤。” 和米兰的对话结束后,我昏昏沉沉大睡三天,醒来之后一片寂然无聊。悲伤已 经在睡眠中远去,实际上已经在生活中远去。我知道回到过去已经完全不可能,但 我还是想再见米兰一次。 到了傍晚,一天之中人脑的第二个清醒高峰,米兰挂掉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跳 出来,于是我想起了那本书的书名。很有趣,这两句话似乎一左一右站立在镜子的 两面。我马上又给米兰打了电话,米兰的声音通过听筒依然温柔地传来,它使我觉 得温暖异常。这一回我平静了许多,我唠唠叨叨和她拉起了家常,谈寂静的生活, 沉闷的工作,还有新认识的女孩。我没有底线地述说着自己的苦恼,米兰如同以往 一般认真倾听着。这个电话很长,大概打了两个小时,其间米兰换了两块电池,后 来我就把合同的事告诉了米兰,然后提出请她帮忙。米兰沉吟着,并没有马上回答。 “帮帮忙吧,兰兰。”我有点哀求地说,“那本书叫《日落时分带来忧伤》, 书很厚,读起来很难。你的外文好一定能帮得上我。”米兰又想了想,然后终于说, “好吧,我试试看。” 米兰答应了,我非常高兴。这是我的如意算盘,我想,只要她答应,我就一定 能想办法见到她。可米兰也知道我的心思,为了不见我,她提出一个狡黠的折衷方 案,她让我把书放在“咖啡共和”二层的一个书架上,旁边放好一个“咖啡客留书” 的纸板,然后她再去取。 这当然难不倒我,为了见到米兰,我宁愿再次采取了守株待兔的笨方法。我每 天很早就来到“咖啡共和”,坐在窗边一株植物的后面,这是个单独的座位。这个 位置很隐蔽,刚上来的人一般看不到,但那个书架上的书却完全落入我的视野。我 一整天一整天地盯着看书以及从书架前面经过的人们,他们大部分年轻,一小部分 是中年人,老人只是偶尔才光顾,但就是没有米兰的身影。我和店员交待过,在我 不在的时候,她就把书收起来,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我了解米兰,她答应的事 情一定会办,她早晚会来拿这本书,所以我的这种做法可以保证我和书一直同在一 个时空,因此米兰拿书时我一定会见到她,不管她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演员。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我失望了。米兰依然没有出现。其实这种失望是应该我了 解米兰,可米兰也了解我,况且在智商上她远远高于我,她一定是猜到我会运用这 种笨办法,因此采取了拖延战术。 晚上十点咖啡共和的灯光柔和而幽暗,我又在这里坐了一天。枯坐和发呆是我 最擅长的,虽早已意兴阑珊,但我依然耐得住性子。 “你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吗?”这时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转过头,愕然一惊,原来是喻青青。“你回来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打 个电话?”我问。 “为了怕出意外,我把手机扔了,又换了一个新的,所以号码全没了。今天我 也是到这里碰碰运气的。”喻青青说着拿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 我点点头。定睛细看喻青青,我发现她的造型变了,头发拉下一绺遮住了半边 脸,也许是灯光暗吧,脸色显得有些阴郁。 “怎么了,你的脸?”我探过头去问道。 喻青青慢慢掀开头发,我仔细一看,从她的左上额到左脸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怎么回事?”我忍不住惊叫起来。 喻青青撇撇嘴,似乎嘲讽又无奈地笑笑说:“代价,这就是生意的代价。” 我轻轻嗯了一声,无言以对。 “这回去多佛尔有什么收获吗?”喻青青这时问。 “有,这回我发现了一本好书,”我说,“只是那本书很难读,但我坚信能够 读懂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解决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就在那本书里。”说到这儿,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书架,谁知道这时我惊讶地发现那本书竟然没了。 我马上停止了说话,跳起来奔到书架前,那本书真的不见了,就这一眨眼的功 夫。我回过头看店员,她已经累得有些困了,正靠在台子上打盹。我顾不上喻青青, 连忙跑下楼,冲向大街。夜晚的街道非常安静,偶尔有车无声而过,橘黄的路灯光 寂寞地洒下来。这时,二楼的窗户打开了,喻青青探出头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我失魂落魄地说道。 回去之后,我一直懊悔,肠子都快悔青了。怎么回事,小心了九十九次,一次 疏忽,就被她得了手。米兰这个家伙太狡猾了,她对付我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又是特别无聊。我成天泡在各种各样的游戏网上,和根本 不相识的人下棋、打牌、聊天,实在无聊时,我就给米兰打电话。她大部分时间能 和我耐心地聊聊,听听我对她的抱怨;偶尔的时候关机或者一直不在服务区。 米兰镇静中的冷淡使我渐渐平静下来,这次失之交臂的聚会让我开始想到自己 的未来。未来会怎么样?看来米兰下定决心要离开我,连见上一面都不愿意。那么 我怎么办?是回到那种孤寂和绝望,还是重新开始生活? 电话终于响起来,是米兰,她这一回是用座机打的,声音显得很清晰,一点也 不缥缈。 “我把书看完了。”米兰说。 “有什么办法吗?”我连忙问。 “当然有,根据你的实践经验,我仔仔细细进行了阅读。我记得你说过夕阳具 有回忆和召唤两个显性功能,这一点没错,可是在书的第427 页我发现了另一点,” 米兰说着,在电话那头翻书,一会儿她又说,“对,在这一页下面的脚注中提到了 夕阳的又一个功能,这是一个最隐性的功能,那就是令人遗忘。按照作者的解释, 这个功能是作者的祖父发现的,他是大名鼎鼎的蒙巴特勋爵。” 蒙巴特勋爵我当然知道,他说过一句非常著名又非常普通的话:自由属于人民。 这句话我从小就牢牢记在心间。 “遗忘?夕阳怎么会有令人遗忘的功能呢?”我疑惑地问。 “应该有这种功能,我也是思索了一阵儿才明白。你好好想想,回忆与遗忘不 是相辅相成的吗?如果我们面临一个黑白色的历史,回忆就是显性的黑色,而遗忘 恰好是让人不注意的白色,它们合在一起才形成历史本身。” “有道理——”我不得不点头。 “幸运的是,在这本书的附录中我还找到了运用遗忘功能的具体办法,当然这 仅仅是一个参考方法,估计你没注意到。”米兰说。 “运用遗忘?怎么运用?”我还是不明白。 “你这样的反应迟钝真是让我叹为观止——”米兰这时笑着在电话那头讽刺起 来,“既然你所运用的回忆和召唤都是大海捞针,那么,我们不如让她选择性遗忘。 只要她记忆的某一处被抹成白色,她还痛苦吗?她还需要她那个不知在与不在的姐 姐吗?” “对啊,这真是个主意——”我一下子恍然大悟,高兴地叫了起来。“那么怎 么实施呢?”我又问。 “这个我来。”米兰老谋深算地说,“告诉我你一般看夕阳的地点。” .“就 在十里烟捌的夕阳台阶,你去过吧?”我说。 米兰听完轻轻噢了一声,我估计她这时想起了夕阳——不仅是十里烟树的夕阳, 还有我们同居时照耀卧室的夕阳。 “你那儿现在有夕阳吗?”我这时忽然掉转话题问。 “有。我一直在看着夕阳给你打电话呢。”米兰说。她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 语调渐渐低沉下来。这就是夕阳,它的繁复功能真是无可匹敌,任何一个再现实再 理智的人——比如米兰,都会在不经意间被它吸引、召唤。沉默良久,我才问道。 “那么你需要人手帮忙吗?” “不——”米兰沉吟一下,然后说,“你忘了我供职在一个专业的演艺公司, 我们有非常好的团队,他们都是生活中的演员,他们什么角色都可以扮演,而且异 常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