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赵小穗决定去夏老师家当面表示感谢。这么大的事,可以说是决定着一个人一 生的命运,举贤人一言九鼎,仅打打电话,在礼节上是说不过去的。 那天,赵小穗买了一些比较稀罕的进口水果,夏老师和师母表现得都很高兴和 热情。夏老师一再说,我当了这些年老师,别的长项没有,哪个学生日后适合在哪 个方向发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好好干吧,你们都有了出息,就是对我的最大告 慰了。但夏老师只陪坐了一会儿,说有家研究所找他谈科研联办的事,已说定时间, 便起身更衣换鞋。赵小穗不好再留,尤其不想再和师母单独坐在家里,怕师母再问 起巫雨虹的事,便也随夏老师一起离开了。 赵小穗是在半路上接到师母电话的,说请她立刻回去,一定要回去。赵小穗心 里惊疑,师母有话,却要等夏老师不在时再说,肯定另有难言之隐。可一时又想不 起回绝的理由,赵小穗紧着心,只好反身回去了。 师母问的果然是跟巫雨虹有关的事,但问的角度却让赵小穗大出意外。 师母问,上次我去你们宿舍,让巫雨虹带她男朋友来我家玩。这事你在场,一 定是不会忘的。但你知道不知道,她带来的男朋友是谁? 赵小穗摇头,我不知道。 师母双目如锋,直直逼视,再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赵小穗使劲地摇头,我真不知道。我不会说谎。 师母竟还不信,再追问,你敢发誓吗? 赵小穗故作轻松地笑说,还用发誓吗?这种事,发誓又有什么用?师母难道信 不过我? 师母正色说,正因为相信你,我才把你找回来。不然,你也去不了省经委,这 话你信吧? 赵小穗顿吃一惊,怔怔地想不明白此言何出。但她沉沉气,还是说,师母一定 让我发誓,那我就发。我们山里人的毒誓是,我的话若有一句是假,山崩地陷,祖 孙三辈不得一个好死,而且下辈子托生也得做猪做狗。 师母竟突然哈哈地笑了,笑得有些怪异,说我是摘医的;哪能信那个。说着, 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打开,又用手遮掩着显示屏上的半边,只露出一 半给赵小穗看,说:“那你看看,这个人你还认识吧?” 赵小穗只觉身子忽地悠上来,悠到无根无底的半空中。岂止是认识呀,那是已 经决定以身相许相伴终生的人啊!镜头中的背景显然就是这间客厅,身后窗台上的 大弯腰盆景小叶榕枝繁叶茂,正躬出一种别样的味道。赵小穗惊疑地问:“他…… 他来师母家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师母不答,却将手移开,这回屏幕上的景致与人物就无遮无掩一览无遗了。卢 昌泉是和巫雨虹并肩站在一起,两人笑得都很开心,也显得很亲密,卢昌泉还用右 臂揽着巫雨虹的肩头,巫雨虹则依偎在高大的卢昌泉的身旁,一只手还半搂着他的 腰。 师母冷笑说:“这是他们两人来我家时,我坚持亲自给他们拍照的。过后,我 找人问过,认识不认识这个小伙子是谁?回答当然是肯定的。至于我问的是谁,你 别问,只作不知最好。看来,我的猜想和判断都没错,你确是一直被人蒙在鼓里。 今天我索性把什么都告诉你。推荐你去省经委,是我的一意孤行,我跟夏青山有恶 话狠话在先,如果他胆敢推荐姓巫的或者李韵,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我不光要把 他所有见不得人的事都抖落出来,这个家我也豁出来不要了,砸乱砸碎,彻底解体。 我这辈子,眼里最容不得的,就是恶瘤毒菌,那不光是指人身体上的。不做亏心事, 不怕鬼叫门,连男朋友都要带出一个假的来蒙人骗人的,你说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师母情绪很激动,说这些话时满脸红胀,手都在抖。赵小穗有意转移话题,问 :“那……您为什么连李韵也怪罪了呢?” 师母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笺来,展给赵小穗看。是B5纸打印的,上面只寥寥 数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中国公民实行一夫一妻制。” 师母恨恨地说:“那你说,这会是谁干的?塞进我家的门缝里来了,塞的时间 也有算计,正好是我休班在家,而夏青山在上课的时候。我暗中找人问过了,那天, 你一直在上课,李韵却正好中途退出,下课前又跑了回去。我告诉你,人不怕精, 但别精过了头,她虽说并没伤害到我,可我瞧不起这种人,看着别人家失火,她站 在旁边看热闹,嫌热闹小,装着泼水,实际泼油,再趁乱捞便宜!” 望着那片轻飘飘的纸,赵小穗只是轻轻摇头,说不好是不敢相信世上还会发生 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肯同意师母的推理判断。她只觉脑袋里成了一团浆糊,被一只 粗大的棍子无情地搅啊搅,一切都乱了,乱得乌七八糟浑噩一片,让人一时不会思 想。 师母的声音似从九天云中隐隐传来:“小穗呀,我虽说是过来人,可直到现在, 我才总算想明白,知人知面难知心。女人这一辈子,找个什么样的男人相厮相守, 可得要好好想一想啊。人可无才,但不可尤德。无才之人尚有苍天怜悯,老天不让 饿死瞎家雀;可无德之人越是有才,越会倚才逞恶,祸害无穷,老天终是要给他报 应的……” 赵小穗出了夏老师家的门,打车直奔了卢昌泉的住处。在城市里打车,这于赵 小穗,还是屈指可数的奢侈。以前她来卢昌泉这里或去别的什么地方,基本都是坐 公共汽车,卢昌泉带她去哪里,也都是跨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老爹老妈在大山里苦 苦劳作,日升日落,也未必能挣来一次打车的钱,这笔账不能不算。 卢昌泉以男朋友的身份,陪巫雨虹去看了师母,有照片为证,这是确凿无疑的 了。但他为什么去?如果是想友情出演帮巫雨虹渡过难关,为什么最后又是这样一 种结果?他是主动请缨按帖子上的联系方式找到的巫雨虹,还是巫雨虹时间紧迫万 般无奈求他帮忙?两人既有如此非同寻常的举动,又为什么偏要瞒着她?起码说, 事后卢昌泉总应该跟她提起一嘴n 巴?这一大堆的为什么,就似一团乱麻线头,裹 搅着,纠缠着,梗堵在赵小穗的心头,她要马上去问,问一问明白,理一理清楚。 卢昌泉租用的住所是一处很不错的新建小区,门前有花坛和亭阁,还有供老人 和孩子们健身活动的运动器械。赵小穗在楼门口按了502 电子键,无人应,她又掏 出手机打进他家里的电话,也是无人应。卢昌泉还没回来。她又往他的手机上打, 里面应的是电子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这么晚了,他去了哪里呢。 没有特殊情况,他也很少关机的呀。赵小穗站在楼门前犹豫,正好有两位老人出来, 警惕地望着她,望得人心里不舒服,还问了一句你找谁?赵小穗回了句我找的人没 在家,便退到离楼门不远处的亭子里去坐等了。 已是入夜时分,北方的初夏,还时有旋风骤起,旋起垃圾箱边的废弃塑料袋, 像风筝一样在半空中飘飞。身后亭子里,有几个中年人在打扑克,噼噼啪啪,斗着 牌,也逗着嘴巴。赵小穗静静地坐着,望着楼门。所有楼门前都安了电子感应灯, 只要有脚步声,会自动亮起来。卢昌泉该回来了吧,他漏不过我的眼睛吧? 足有一顿饭的时辰,楼门再次开了,走出一个人来。赵小穗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急掩住嘴巴,往亭柱后面躲了躲。巫雨虹?怎么会是她?她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 也来找卢昌泉?除了卢昌泉,这幢楼里她还认识别的人吗?不会那么巧吧? 巫雨虹款款而去,向着小区犬门的方向,拐过一个楼角,没了身影。赵小穗闪 出亭柱,向楼门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进了一片幽暗的树影。她掏出手机,打 给卢昌泉家里的电话,这次,有人接了,而且很快。 赵小穗问:“你在哪里?” 卢昌泉笑:“哟,你也会开玩笑了。我接这个电话,你说能在哪儿?当然是在 家里。” “你的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 “没电了,备用电池又没带在身上。急坏了你吧?没事,没人敢绑架我。” “你说的可是真的?” “百分之百呀,你是不是还要检查一下防伪标识?哦对了,你在哪儿?不是在 寝室吧?电话里还有呼呼的风声呢。” “我……在校园里,散散步。” 那一瞬,赵小穗突然决定要撒一撒谎,她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但最好不是面对 面。“这回天下大吉,你也有心享受享受人生了吧?想不想到我这里来?我马上骑 摩托,风驰电掣,马不停蹄,去接你。” “不,你不要来,我不去。咱们就在电话里说说话吧。” “好,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天下奇谈,怎么会?又怎么可能?你听说了什么?” “你别问我听到了什么,我只要你说实话。” “别整得这么严肃好不好,审讯犯人似的。” “我是跟你认真的。” “关于什么?” “你应该知道。所有,一切。” “审讯犯人,也不能横空扫棍子,立地劈大刀,总得给犯罪嫌疑人一点儿坦白 交待的范围和目标嘛。” “你……是不是已经认识了我的师母?就是我们夏老师的夫人。” 电话里,卢昌泉怔了怔,转而就哈哈地笑了起来:“哎哟嗬,天地转,光阴迫, 这么快,你就知道啦?我以为,总得再等些日子呢。” “你为了什么?” “助人为乐呀。多么简单的问题,难道这一点,你还不一清如水吗?” “你助了什么人?你所助的人又得到了什么快乐?” “我助了什么人,应该是最终感到心里格外快乐的那个人才知道。反正不会是 我表面相助的那个人,她并不快乐,而且据我猜测,她还沮丧恼恨得要死要活。” 这回轮到赵小稿发怔了。她问:“这么说……你是为了我吗?” “当然。不为你,我卢昌泉何苦绞尽脑汁,出此奇策?又何苦劳心赞力,去充 当别人的白马王子?你和我,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事到今日,你坐享其成如愿以偿, 我出师凯旋赢在胜算,你还不觉这是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的一笔吗?精彩绝伦啊!” “那你事先为什么不跟我说?” “为其稳妥,保守机密,这是天下谋略家最基本的常识。诸葛亮为破曹军,巧 借三日东风,本是依据气象知识预算在先,他还要装神弄鬼呢,那可是对吴蜀盟军 的大都督周公瑾啊。我若对你事先说破真相,除了让你担惊受怕,在敌手面前暴露 破绽,万万不知对后来的大功告成又有什么好处?” “用我们乡下人的话说,你既是帮别人打药施肥,又怎么料定秋后的庄稼会进 了自家仓房?” 卢昌泉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于你,这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疑难环节;于我, 则是你师母的本行,小儿科的干活。我只需在自作聪明的巫女士小有疏忽的时候, 悄悄对你师母提上一句我认识李韵的话,便可一切搞定了。想想看,事情后来发展 的过程和结果,难道不是如此吗?” “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应该是渔翁李韵。” “这不可能。因为我跟巫女士第一次单独见面时,已做了试探,知道夏老师, 还有你们的师母,对李韵的印象都不好。不然,我才不会去做那种周大都督损兵折 将吃苦受累,却让刘皇叔坐收了荆州的蠢事。” “是你先找的巫雨虹,还是她先求到的你?” “准确地说,是你先给了我至关重要的信息,然后才有了我的灵机一动信如神。 实话实说,我完全是装作陌生的响应者,先将电话打给她的。两人见面时,她见是 我,很吃惊,也有犹豫,还问你是否已知了此事?我对她说,我也没想到会是你遇 此坡坎,但既知了,也不好袖手旁观,但愿我能助一臂之力,帮你把这辆车推上坡 去。她让我保证,绝不将此事告诉你,起码在毕业之前,我答应了。事情的全部过 程,就是这样。”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卑鄙吗?” “那……可就要看是对什么人了。你以为她还不够卑鄙吗?对卑鄙之人,有时 只能还以卑鄙之道,诚如古人所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典型的战例便是 周瑜巧借蒋干之手,让曹阿瞒虎了巴叽地在渡江战役前,误杀了自家营垒的两员水 军大将,那可是擅长陆战的曹军绝无仅有的两个宝贝呀。三国里诸葛亮也没少玩过 这种把戏,你感到孔明先生卑鄙了吗?近代战争史上这种事例就更多了,我们把敌 方的这种人员叫特务,而自己人则叫做地下工作者……” 赵小穗打断了谈兴勃发的卢昌泉,再问:“我还有问题,那次去过夏老师的家 之后,你又见过巫雨虹吗?” “没有啊。雨过了,天晴了,已是新桃换旧符,还见她干什么?” “她也没见你吗?” “好比你问,你的手上有泥吗?这是一个巴掌的手心与手背,一个意思嘛。” “我再问一遍,真的没见吗?” 电话里的卢昌泉有些发怔:“这……怎么还会有假呢。” “今天也没见吗?而且……就是刚才。” “你……小穗,你什么意思嘛!你到底听说了什么还是……看、看到了什么?” 电话里的卢昌泉慌了,听得出来,慌得还很彻底,一向巧舌如簧的人,说话都 有些结巴了。 赵小穗心里酸痛上来,是那种浸入百年陈醋般的酸,是那种万针扎心般的痛, 那酸痛迅即又变成一种如坠万丈悬崖的绝望。她强忍着那种酸痛,冷冷地说了句 “我还有事,就这样吧”,便按下了手机上的红色键子。 站在夏夜幽暗的树影下,赵小穗只觉身子软,浑身冷,一股寒战从心底袭上来。 她想起了师母刚刚对她说的那些话,师母是过来人,她的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究竟 看出了什么?这些年,难道自己真的一直在被别人的假相蒙蔽着吗? 掌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赵小穗知道肯定是卢昌泉追来的,她看都没看,就彻 底按死了关机键,然后步履沉重地向小区大门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