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曾经怀疑过,我想回忆的重点,绝不应该是那扇窗子,而是老房子里发生的 那些激荡人心的东西。但是我最终发现,我回忆的重点,无可避免地只能是那扇窗 子,那扇有着碎花窗帘的窗子。所以,当一连串的事件被牵带出来的时候,我又醒 悟了一点,那就是,在那个一九六七年夏天的记忆中,我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 十三岁的我,读了不少古今中外的书籍,喜欢沉溺于海阔天空的遐思和想象,自以 为聪明,也懵懵懂懂。因此,无可避免地只能更注意那些让自己敏感的东西。类似 女人呀,男人呀,还有爱情。 当这些东西,纷纷落落地被我的记忆牵带着出来后,我就意识到,我要讲一个 故事了。 我是个善于讲故事的女孩。我的十三岁,并不妨碍我这点天才的发挥,而只能 更彻底地表现出我的早熟和聪颖,使我在好多年过去之后,终于相信自己是能成为 一个作家的。所以,我知道了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能将一些零碎混乱的、甚 至是颠倒错位的记忆,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样,当我要讲述一个爱情故事的活,那么,主角首先就一定是个女人。 其实在我刚刚踏进老房子的第一天,就满怀兴趣地问琼,你姐姐呢? 我那么断定老房子里还有一个女人,当然是琼的那句话。她说,姐姐一定糊涂 了,我们的园子从来没有蝴蝶。 就这样,蝴蝶的意象,从一开始就和一个女人的存在联系在一起了。我急切地 想见到那个女人。但是,一直到后来的日子里,我始终也没有真正地见到过那个女 人。在走进老房子的第一天,我见到的除琼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个女人。那是个老 女人,自然不可能是琼的姐姐。 但在第一天,我就很准确地判断那个女人一定存在。而且叫着一个很美丽的名 字:瑶。 当我一脸惊愕跟随琼踏进老房子时,即刻感觉到一种长长的幽静震慑了我。我 站在了那条宽宽敞敞的走廊上,大气也不敢出。这个时候,是一声叫唤,绵绵长长 的一声叫唤出现了。 “瑶瑶——” 声音像从房子很深的地方幽幽地扬出来。然后又飘飘悠悠地流荡在房子的每一 个角落,就像在那一瞬间,将一缕美妙无比的芬芳散发开来,让我措手不及。 那一声叫唤的效果,后来回想起来,给我的感觉只能用当时很时髦的一个革命 词汇来形容:横空出世。 我在一种横空出世的震撼中,却非常细心地听清了那个美丽无比的字:瑶。 我能看见我非常惊愕的眼神,还停留在琼的身上。但琼一脸无动于衷。很快我 就知道了,她叫琼,而不是瑶。 后来我想过,那个女人的名字真的叫瑶吗?那时我已经在母亲的强制下,熟读 了《诗经》,所以我能背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诗句。我想,瑶是姐姐, 她应该叫琼才对呀?怎么会颠倒了呢?是我在倒立中颠倒了事实吗?还是因为瑶在 出生的时候,就明显有了比在她之后的妹妹琼更惊人的美丽,让她的母亲固执地要 将瑶这个字先给了她。瑶这个字念起来,确实要比琼更柔媚更好听。 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看清楚瑶的相貌。那张窗子后的面孔,总是若现若隐, 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一张朦朦胧胧的面影。但是,我始终坚信,瑶是美丽的。瑶 的美丽,随着那一声叫唤就开始展现在我的眼前了。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看到 那扇窗子,看到的,却是那个老女人。 老女人是随着那一声美妙的叫唤声,突然出现在走廊上的。从那一天开始,老 女人的声音和身影就常常飘荡在老房子里,成为了我记忆中最为鲜明的一幕。 老女人恍如老房子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同样成了我的故事中重要的一个链 节。她的存在,也像她第一次出现时的那般奇异。她常常像影子一般飘忽在老房子 里,行踪诡秘,刚看到她的影子在走廊上,一忽儿又听到她在阁楼上面说话的声音, 再一会儿,又传来她在平房里操作厨具的嘈杂声了。这种奇异的现象,让我有时要 质疑自己的记忆,会不会因为我的倒立,而与事实有着太大的偏差。 很快我就发现,老女人是老房子中身份暧昧的一员。她明明干着像我们家保姆 那样的事情,却常常像家长一样吆喝。使家中的每一个人,明显地对她有着一种恭 敬和畏惧。后来我猜想,她是主人家里的老仆人,是将主人带大的功臣,甚至是主 人的父母在临终时候,托孤的那个人。所以她既忠心耿耿,又骄横跋扈。在她不走 动的时候,她就坐在水井旁边那张陈旧但还很精致的藤椅上,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 她责怪家中的每一个人,也说着很多关于老房子里的旧事。她在说话的时候很特别, 哪怕我和琼就在她的跟前做着倒立的姿势,她也从来视而不见,似乎是在对着一个 很遥远的对象倾诉。我又发现,她的这种神态与琼说话时候的神态很相似,大概琼 就是在这般氛围的熏陶下,继承了同样的气质。 因此,我觉得,老女人的那种倾诉,更像一种自言自语,带着无限的缅怀和幸 福,也带着无限的怨气和委屈。尤其是说到旧事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一些水 光在漂浮,很是生动。这往往叫我着迷,使我无意中记住了她说话的许多内容,这 将对我对后来要发生的故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种细腻的关注,也让我发现了她 衣服的特别,又轻又软,即使在没有走动的时候,也有着无限的动感。而每一件农 服上,都飘荡着古老的气息,我在倒立中,曾经很仔细地看清了上面有着虫蛀的小 洞。还有,她的发髻,也与小城里的老女人梳得很不同。那是贴着耳朵旁边卷起了 弯弯的一圈,精致严谨而又妩媚。令我在很多时候,觉得她还是年轻的。后来想起 来,也认为她还不能被称为老女人。只不过是那个时候的我还太小了,就将她给看 老了。 当然,老女人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她叫唤瑶的声音。她使用优美的叠字,声尾 拖得很长很长,打着好几个弯儿,好像是水涡的感觉,也柔也媚,听起来让人觉得 发出这种声音的人,还是一个多么年轻的女人。而且我还注意到,每当她叫唤的时 候,脸上无端漂浮起一层兴奋的红晕,两道总是显得精心修理过的细眉毛,一扬一 扬地跳跃着。这常常叫我怀疑她的叫唤,仅仅是为了表现她别具一格的声音。瑶对 她的叫唤从来不做任何的反应,说不定也是有了如我一样的感想。她叫唤的内容, 只有两样,一是督促瑶吃药。二是吩咐瑶关窗子。 瑶瑶——吃药了——瑶瑶——关窗子了——一声叠一声的,拥挤在老房子的每 一个角落。叫停了之后,总是静寂。她并不在意什么反应。消停一会儿,又开始重 复的叫唤了。 我是在第一次给琼表演我的倒立技巧时,仔细注意到了阁楼上的窗子的。那是 一扇最靠近水井的窗子,也与其他的窗子一样,装饰着有一种淡淡蓝色的玻璃。这 种玻璃窗的效果,就是使窗子关起来后,便无法看清楚里面的情景。平时我无意中 抬头,看到几个窗子都是关得严严实实。后来想起来,那应该为了挡住围墙另一边 的视线。但在那一天,那扇窗子打开了,在悄无声息中打开了。虽然只是半开半掩, 但已经让我清晰地看到了一块碎花窗帘。那碎花窗帘的色调很好看,是一种有点灰 暗的紫色,柔和而浪漫。这时,那块漂亮的碎花窗帘微微地飘动了,好像在无意中 掀起了一个角。 后来我仔细想过,那天有风吗?还是房间里的瑶,听到了我和琼要玩的倒立游 戏。忍不住掀开窗帘看一眼。 无论怎样,那一刻,我看到一张女人的面影子,苍白,美丽。 这个发现让我惊异万分而又兴奋莫名。我又感觉到在小说或电影中熟悉的场景 和气味了,并让我更相信这是一个容易发生故事的地方。虽然那个时候,作为故事 主人公的那个男人还没有出现。 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瑶有病。正因为她的病,才使她从来不会从阁楼上下 来。每天到了固定的时间,我就能看到老女人从平房端出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小心 翼翼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房间,然后,就听到她在阁楼上说话的声音了。 我没有问琼,但我知道,那是给瑶吃的药。 瑶的病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得到印证过。后来有了经验才猜想那是肺的问题。 因为在窗帘后那张若隐若现的脸,白的时候太白,而红的时候又太红。不断变幻着, 交织成一张异常美丽的脸。有时,还听到咳嗽的声音,但声音不大,轻轻的,响在 窗帘后,让我想着那窗帘的颤动,是因为咳嗽的缘故。 有关瑶的病,我还回忆起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她对花粉敏感。我想我是在 梯子上看完了围墙那边满目的夹竹桃,然后回过头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墒这边没有 一点花的影子。园子没有种任何的花,老房子里也没有。墙边一溜的花盆里,栽的 全是绿叶植物,甚至是草。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对正 在努力学习倒立的琼说,你们家不种花?我这样问是很正常的。在我们那个地处南 方的小城里,种花是一种很普遍的爱好。 琼那时候兴致很好。她在倒立的姿势中很奇怪地看着我说,我们当然不能种花, 我姐姐有花粉过敏症。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花粉过敏症这个词,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但琼后来只 作了很简单的解释,说是她姐姐一旦闻到花的香味,就会引起激烈的咳嗽。所以在 有南风的日子里,墙那边的花香吹过来,窗子是不能开的。末了,琼嘟囔了一句, 所以园子怎么会有蝴蝶呢? 我第二次听到关于蝴蝶的话了。这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