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要下雨了——老女人一大早就在水井边说了这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细眉 毛是拧起来的。让我无端有了一种紧迫感。后来我意识到,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事 情要发生的预感,就开始困扰我了。这使我对那一天里出现的任何事情,都有了更 敏感细腻的关注。 那天上午有一种明显的闷热。从医院下夜班回来的女人,在井边洗头。我已经 发现了女人在家里喜欢做两件事情,一是洗衣物,从衣服到被盖、床单、桌布还有 窗帘等等的东西,好像总也洗不完。二是洗头发。她差不多隔两天要洗一次头发, 而一洗就是老长的时间。那慢腾腾的过程,让我觉得她将洗头发当作了一种享受。 每到这个时候,老女人会早早准备好泡好的茶麸水,还有一壶热水。然后,她会亲 手替女人解开辫子,轻轻梳顺,再用勺子舀着兑好的茶麸水,一点一点地淋到头发 上。女人在这个时候,总是顺从着老女人的摆弄,让我觉得她像个在母亲面前的女 孩子,乖巧可爱。到终于洗好了,女人就自己用大毛巾仔细地擦着头发,让老女人 坐到藤椅上去。坐到了藤椅上去的老女人,一边满心高兴地看着女人,一边就说话 了。到了这个时候的老女人,说的话多是旧事。一时是说女人第一次登台表演小提 琴,才有六岁,那舞台太高了,要别人抱上去。一时又是说女人十二岁那年,由于 躲在床上看《红楼梦》被父亲发现,罚了一天不给饭吃,但到了晚上父亲又心软了, 带着女儿到外面饭馆海吃一顿,弄得半夜闹了肚子。还说到女人在省城读书的时候, 每到假期回家来,总有那么几个风度翩翩的男同学追到小城里来,弄得家里还得好 饭好菜地招待。有时也会说到上一年发生的事情。说是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把 小姐的多少书呀乐器呀都烧了砸了,要不是小提琴放在瑶的房间里,那些恶人怕了 瑶的病不敢进去,想着也保不住了。女人听着,多数是不答腔的,只是微微笑着, 仍然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头发湿淋淋的,瀑布般地流泻在她的肩上,是一 种非常柔媚的好看。我常常是听呆了也看呆了。有时无意中抬起头来,会看到为不 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走廊上,低着头,很安静的模样,看不出他是在想事情,还是也 和我一样,被旧事里的女人吸引住了。 快到中午时,果然下雨了。雨很大。 我记得是那个夏天里的最后一场豪雨了。因为它比之前所有的雨都激烈,下的 时间也更长,下了整整的一个中午。 当我将那个夏天的历史梳理清楚之后,我就意识到这场豪雨有着重要的意义。 它就像一场暴风雨到来前的一个预兆。那场豪雨下完后,夏天也就过去了。而在那 个夏天过去后,就开始了两派间的激烈武斗。而很多人心中的那种近乎病态的虔诚 和崇拜,也在那场武斗中彻底幻灭了。 所以,当那场豪雨停了之后,我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了。 是园子里那点暮春留下的气味,那种带着点腥味的气味,被豪雨诱发出来了, 在不经意中漫进了老房子,使老房子里的幽暗更为鲜明地张扬起来了。于是,我下 意识地寻找起蝴蝶的身影。我不断地问着琼,看到蝴蝶了吗?白色的——琼总是表 现漠然的神情。她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蝴蝶。 我想反驳,因为那蝴蝶已经出现过了。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白色的光影一掠而 过。我兴奋了。但定睛一看,还是什么也看不到。这种奇异的现象,也就令我在那 个长长的下午里,有了很不安的感觉。这个时候,我重重复复地听到老女人的叫唤 声,一会儿响在走廊,一会儿又响在哪一个房间里。听上去更让我有了紧迫感。 瑶瑶——吃药了——我听着,在想,瑶今天又不肯吃药了。这样想,让我觉得 心有点闷。 过了一会儿,午睡起来的女人,到井边来洗衣服了。 女人上午洗过的头发,还来不及扎起来,就那样随意地披散着,乌黑柔亮,非 常动人。她精致秀丽的脸,在散落的头发簇拥中,显得小起来,更有了一种年轻的 光彩。这让在倒立着的我,眼睛始终无法离开她。刘美丽女人的日益着迷,已经使 我有了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虽然我仍然无法预料到底要发生的是什么。当那个雨后 的下午,我又闻到了那种带点腥味的气味时,我想起白色蝴蝶了。于是,我敏感地 意识到某种不寻常的事情了。 太安静了。是的,那个下午的老房子显得特别的安静。 我首先发现老女人并没有出现在她应该出现的地方。平时女人在井边忙碌的时 候。老女人会坐在一旁的旧藤椅上,唠唠叨叨地说着永远说不完的旧事。但在那天, 老女人一直没有出现,女人就一个人在井台边洗衣服。 接着,我就发现往常出出进进老房子里的人也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豪雨挡住了 他们的到来,还是外面已经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情了。在显得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只 有向叔叔一个人在屋子里苦思冥想,还有为,一个人在厅堂里抄写大字报。那些日 子里,为将抄写大字报的事情搬到了宽敞的厅堂里来做了。那里有一张很大的黑漆 方桌,正好适合辅开大大的纸张在上面。那天,为从早上一直写到了下午都没有停 过手,他的手边,已经堆上了一大把用脏了的毛笔。但他来不及洗笔了。所以,他 后来就表现出有些焦虑的神情,但他还不能停下来。偶尔,向叔叔走出来,对着为 低语几句,或什么也不说,只塞给为一张写着几行字的小纸条,然后又返身回屋里 去了。为一边听着一边看着,挥毫就写下来了。我已经熟悉了向叔叔和为之间的这 种做派。向叔叔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头脑里随时都有闪光的念头。对立派最恨他的 就是永远躲不过他犀利的攻击。他和为的和谐配合,就在于他只要将他的一个念头 说出来,为就可以演绎为一整篇漂亮的文章。在两大对立派相争越来越激烈的日子 里,街头最吸引人的大字报,几乎都出自这两人间的完美配合。我想我父亲对这个 造反组织最大的功劳就在于,将为这样一个彩才出色的人推荐给了向叔叔。 我还清楚地记得,为在那几天写的大字报,是同一个标题。那个标题的起头是 《九评》。这是一组后来被称为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大字报,因为人人都说,是这 组大字报最终挑起了两派之间关系的彻底恶化,而后由文攻进入了武斗的阶段。我 知道这组标题为《九评》的最后一篇大字报,在当天的深夜贴到了十字街头,而第 二天,小城的天空就开始布满枪声了。为在后来成为对立派极力要追捕的对象,也 就是因为知道他是这组大字报的撰稿人。到了我能对那段历史有了思考的能力时, 我才醒悟到,《九评》的标题,是仿照了那个年代有名的一种模式。为在书写那篇 大字报的时候,浑身是充满魅力的。专注的表情,飞扬的眼神,在不动声色中,将 一种无法说明的魅力悠悠散发出来。异常宁静的老房子里,好像都沉浸在他的魅力 之中了。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着。所以,井台边的女人和在阁楼上的 女人,或许都在注意着这个男人的举动。而当水井边后来发生的一举一动,也毫无 疑问地,被阁楼上那双冷澈的眼睛看到骨子里了。 那真是一个长长的下午。女人那一大盆衣服好像总也洗不完,天井里的晾衣绳 都挂满了。为的大字报好像也是总写不完,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铺满了厅里 的地,还挤到了走廊的地面。我在倒立中,就看着一张张飞舞着墨迹的纸在眼前晃 动,令人兴奋也令人不安。 四周很安静。只听到瑶的母亲洗衣服的水声和为拉动纸张的哗啦声音。这种安 静渐渐地有点让人生疑了。好像是在极力掩盖着要发生的什么。 我突然在想老女人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为走下天井来了,他终于不得不洗笔了。 为站在井边了。他低头看着井,犹豫着。打水的桶在女人的脚边,女人低着头 用心搓洗着衣物,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走下来的为。这时,空气有些凝固。 首先开口说话的是女人。但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手中的搓 洗。 写的是赵体吧——为的脸在那一刻间通红了。他的嘴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有 说出来。但他的眼睛抬起了一点,落在了眼前女人的侧影上。 我的父亲也写赵体。以前,我常常看父亲写字…… 女人在说话的时候,微笑了,脸也微微地红了。微微红着的笑脸,在乌黑柔亮 的长发簇拥中,闪烁着更加迷人的美丽。那个时刻,我那样真实地感觉到她不再像 瑶的母亲了,而像一个女人,一个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女人。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细细回忆起自己在那个时刻的感觉,终于意识到一个真相。 那就是女人早就注意到为了。为是那种文学气质非常浓厚的男人,带着一种让很多 女人都非常欣赏和喜爱的柔和细腻与浪漫,这一定是一种让女人非常熟悉的气质。 所以,当他们在那些短暂的相遇中,她一定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羞涩。那种羞涩出现 在一个如此俊秀的男人脸上,是非常动人的。他完全不同于瑶的父亲的那种硬朗和 豪爽。我看见过女人和瑶的父亲在一起的情景,我感觉到,瑶的父亲让她感受到的 更多是敬仰和顺从。在今天,我已经能意识到,在男女之间,敬仰其实是一种距离, 而顺从,也会阻碍了女人的真性情和更多的灵气得到展示出来。而为不一样,女人 在为的身上感受到的,一定是一种更亲切的东西,一种没有距离没有隔阂的东西。 这是致命的。这会唤起了女人心底里已经隐藏很深很深的渴望。那是一种带着 诗意带着浪漫的渴望。那是很多女人在年轻时候都容易滋生的、而在后来的婚姻里 慢慢磨灭了的东西。女人当年能凭水井边以一眼对视定了终生,就足以说明她是那 种心底充满诗意和浪漫的女人。 所以,女人在那一刻也脸红了。 女人的脸红,似乎鼓励了为。他果断地走到女人身边了。看起来,为是要拿那 个水桶,但在靠近女人的时候,为没有及时地做这个动作,他站在那里不动了。这 个时候,他们俩靠得很近。为的眼睛里,浮动着井水一般亮晶晶的东西。 那一刻,时间似乎在我的感觉中凝固了,眼前的图景化作了永恒,深深地铭刻 在我的脑海中。当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回想起来,眼前总是浮动起一片亮晶晶的水光。 但在事实上,那个场面只是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为很快拎起了水桶,转身离开 女人的身边了,那个动作快速而生硬。 接下来的时间里,是没有话的。 女人仍然在洗着她的衣服,头没有再抬起来。而为蹲在水井的另一边,很认真 地洗他那一大把毛笔。他的头也是低垂着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在细细的水流声 中,墨的芳香很夸张地散发开了,搅和着雨后特别浓重的水汽,使墨的芳香变得诱 人而刺激,叫人心底要涌起一点什么冲动的感觉。 太安静了。我无端地慌乱起来,突然渴望听到老女人的声音。老女人到哪里去 了呢?我好像全身心掉进了那个疑问,开始用眼睛四处搜索。这个时候,我终于看 到了那只白色蝴蝶了。 蝴蝶的白色身影,在老房子的幽暗中一扇一扇地闪动着,飘忽诡异,仍然令我 既惊喜又有些害怕。那一刻,我的意识却一下子清晰起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果然,啪啦一声清脆而响的声音,打破了凝固了的安静。那是瓷碗砸在青砖地 上的声音,从阁楼砸了下来。 那是一碗黑糊糊的中药,在地面上还冒着热气。 所有人的头都抬了起来。阁楼上的那扇窗子打开了。 那扇窗子什么时候打开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后来回想起来,我意识到这是自 己极大的忽略。我的眼睛,一直在被井边女人和男人紧紧吸引了。所以,我没有去 注意那扇窗子。那扇窗子,也许早就打开了。在女人披散着长发到井边来洗衣服的 时候,它就打开了。甚至,那块碎花窗帘也早就掀开了。十八岁的瑶,就那样心事 重重地站在窗帘后面,一直仔细观望着井边的男人与女人。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有 其他的举止,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在她的眼下了。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证实了多日来的 猜想。于是,那碗一点还没有喝的中药就被砸下来,带着热气,带着各种各样说不 清的苦味。 霎时间,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中药浓郁的味道,是贴着地面,迅速地向周围蔓延 开的。我闻到苦楝子的味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快地判断出那是一种苦楝 子的味道。我有吃中药的经验。我将苦楝子的味道看成是最难忍受的味道。那苦涩 非常浓烈,让人即刻反胃。苦楝子难受的味道,让我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切身体会 到瑶的感受。到了今天,我终于能看清了我十三岁的思维里,与瑶一样,无法接受 那美丽女人和为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造孽了—— 老女人的声音终于出现了。 几乎与此同时,向叔叔叫唤为的声音也急促地响起来。为在那一刻,几乎没有 迟疑,就起身离去了。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恢复那种冷静的神情了, 他的步子急促而果断,将散落在天井里的药味留在了身后。 女人没有动弹,仍然仰着脸,适才淡淡的红晕已经消失,只留下异常的苍白。 那一刻,我看到那只蝴蝶的白色身影在她的脸上掠过,惨然而惊栗。 就在这时候,那一声枪声响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仍然尖锐而凄厉。 老房子里的人很快就知道,那是很有意义的一声枪声,它是第二天两派间武斗 开始的先兆。后来我细细想过,怎么可能在那同一个时间里,发生了几件事情呢? 但我已经无法推翻自己的这个记忆。因为那一声枪声响了以后,老房子里的安静就 不再存在,人们在进进出出中,面容肃穆凝重。后来,就有长的短的枪支出现在一 些人的手中了。向叔叔从房间里疾步出来,催着我赶快回家。我离开的时候,在门 口回过头来,看到琼还在围墙前倒立,所有的事情好像与她都没有关系。所以,我 在穿越着那个园子走出来的时候,老房子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仍然是倒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