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天我得到消息:她死了,三辆车追尾,她的车在中间。方向盘从胸部顶过去, 直抵达靠背,像死神销魂蚀骨的一个拥抱。 “太可怜了!你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语气那么真切、 发自肺腑,好像我刚刚跟她诉说了什么地狱般的遭遇似的。 “你是说我?怎么了?”我难以掩饰巨大的惊讶,不过没有忘记礼貌和风度。 主持人当久了,在陌生人面前,即使是一面之缘的出租车司机,也会不由自主地提 着气端着头,注意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更何况,我一上她的车就注意到,她长得很 特别,我的意思是:她非常好看,像舞蹈演员那样,有着典型的鹅颈脖,加上光洁 的肤色、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额头,在气质上远远超出了一个“的姐”给人们的心 理期待。我几乎都有些疑心了,她是不是一个演员?一个记者?半路上拦下这辆普 桑,赶下原来的司机,然后坐到驾驶室,进行生活体验或开始一段采访。不知为什 么,我想到了一部好莱坞老电影《为戴茜小姐开车》,情节跟现在毫不搭界,可是 我感到,她这模样就应该叫戴茜,最起码,这是她的艺名,笔名……这浪漫的可能 性让我感到一阵突来的愉快。我看着她,像等候一段音乐似的等她的回答。 “哦,我是说,你每天、每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主持到两点才回家,这 样,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她突然结巴起来,甚至连挡位也挂得不那么利索了, 车子突然往前冲了一下。“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听你的节目,真的很喜欢。” 疑云消散了,意外的愉悦之情也随之退却了。没有什么特别,一开口就能听出, 她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出租车司机,我的一个听众,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或几万 分之一的一个听众。 主持“都市未眠人”三年来,由于“对寂寞心灵的非物质性关照与非理性梳理” (我获得广电集团最佳节目奖的授奖辞,像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点评一样,以至这 授奖辞成了我节目和我本人的标签),我获得了美妙的声名以及不那么美妙的追随 者。上述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在任何一个场合,餐厅、卡拉OK室、 洗手间、电梯、茶馆等等,因为我的一声咳嗽或一阵笑声乃至一句口头禅,一个完 全陌生的人会忽然认出我,他眼睛一亮,向我迎来…… “哦,你是说那个叫文天的主持人?对不起,我不是,我是台里的编辑……是 啊,我跟他的声音很像。”我系上安全带,一边熟练地玩起了老把戏。 事实上,这个把戏是视情形而定的,主要看对方的身份。如果结识对方会对我 的生活或工作有物质意义的话,我就供认不讳:哦,我是文天,请问您……这样听 来好像我是个很功利的家伙,不过,这又有什么错吗?人情练达亦文章,再说,我 清高的时候你们是没见过,这几年,好不容易才一步步地把灵魂方面的事看淡了, 跟大家一样,以结识权贵显赫为赏心乐事。这不是屈服,而是一种高级玩笑。唉, 总要跟生活玩点游戏吧,毕竟,权贵官员们有着很高的实用价值……而对另外一些 缺乏实用价值的呢,我就要玩这种矢口否认的把戏了——大多数人一听我这么一说, 也就将信将疑地过去了,或者,聪明些的,明白我的潜台词,也就真的当是认错了 人各自走开——这样,我便会得到我渴望的放松与安静了。 果然,眼前的这位漂亮的姐不再吭声了。夜路上空无一人,她很快把挡位拉到 五,笨重而陈旧的普桑突然像小羚羊似的在高架桥上欢快地奔跑起来。轻微的困意 上来了,我靠在后背上,看着车外奔跑的灯火。 没有星星或者月亮,天空像闭上了眼睛似的一片漆黑。楼宇亮化,路灯和广告 灯构成了主要的夜间灯源,这是些没有生命的光,散发寒气、令人厌倦。午夜两点, 有生命力的都昏迷了、逃亡了。我也是,生命力开始退潮了。 “……你不知道,我想了好多天……终于,今天,下定决心到你们台门口接你 ……我听别的司机说过,在台后门口等,一等一个准……”女司机在说话,声音不 高,但很有味道。 我反应过来,显然,她不理会我的否认。她知道我就是文天。我也不理会她, 继续否认前提下的对话:“是啊,听说,前几年,等着接文天下班的出租车很多, 他后来都烦了,一直都想着要自己买车呢。” “其实,我想……你可能不会开车,你不是在节目里说过,最讨厌各种机械性 的生活用品……”女司机迅速地看看我,她那一瞥真是漂亮。算了,看在这一瞥的 分上,就这么着吧,各说各的,以那个文天的名义。 “那倒是,他不喜欢开车,但台里买车的人太多了,特别是主持人,不开车好 像就有些不像样子似的,天文挺烦的。”我叹了一口气,用那个虚拟编辑的口气说 着心里话。 “行了,你就别买了,我保证,以后,每天,都来接你,真的……”她语句短 促,像在发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