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父亲一样,李方也有嚼冰的习惯。 他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死得很奇怪,晚上临睡前,她还好好 的,还像往常一样泡了脚。 她每天都要泡脚。她在脚盆边上,放一只热水瓶。她把毛巾盖在脚背上,不停 地往脚盆里加开水。有时候,脚盆里还加了生姜。每次她都要用掉一瓶开水。有时 候她已经脱了鞋袜,脚已经放进盆里了,却发现忘记拿一只热水瓶。她就吩咐李方, 让他去厨房取一只过来。“当心烫!”她总要叮嘱儿子。泡着,不断地加热,不断 地泡,脚底下的热,开始向上传递。后来,她的全身都热了。最后是头。她闭上眼 睛,享受着这份越升越高的热。她陶醉其中。她的脸渐渐红了,额头上渗出汗来。 她浑身都热透了,李方想。“你也来烫烫。”有一次她邀请李方。李方摇摇头,表 示不感兴趣……母亲说,烫脚好,烫脚治百病,胜过吃补药。母亲告诉李方,人的 足底,有无数穴道,这些穴道,都与人的内脏相关。人的各种内脏,与脚底的各个 穴道有对应关系,经常烫脚,确实有利健康。“来吧,来吧,儿子。”她说。 李方就坐到母亲对面,脱下鞋袜。当他将脚放进去的时候,母亲的脚,迅速从 脚盆里提了出来。李方觉得很惭愧,以为母亲是嫌他的脚臭。母亲说:“你先烫一 会儿,我再烫。我们轮流烫。”李方把脚放进盆里,烫得猛地缩了起来。母亲说: “你别动,放进去,一动都不要动。忍着,一会儿就不烫了。”李方咬着牙,感觉 脚上千针乱刺。“别动!越动越烫!”母亲说。他忍着,眼泪都出来了。他感觉自 己是在受刑。“好了,好了,你拿出来,我要放进去了。”母亲说。李方把脚拎出 来,他看到,自己的一双脚,被烫红了,红得惊人。他提着脚,看脚滴着水,发现 它们像是被煮熟了。他真担心,脚已经被烫坏了,说不定一会儿会起几个水泡呢。 母亲的脚放进盆里,又用热水瓶加了开水。她不怕水烫,她快活得长长地叹息 了一声。 李方半夜醒来,还闻得到自己的脚上散发出的生姜的气味。 母亲的黑影潜进李方的房间里。她轻轻地走过来,替他掖了掖被子。“妈妈, 为什么你不肯把脚和我一起放在脚盆里?”李方问。 母亲说:“哎呀,你还没睡着呀?你吓了我一跳!” “你是嫌我的脚脏吗?”李方委屈地问。 李方能够感觉到,母亲的脸红扑扑的。她在黑暗中笑了,说:“妈妈怎么会嫌 儿子的脚脏呢!要是一只盆里放进四只脚呀,来世我们会变成猪的。你不想变成猪 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就死了。 她除了两只耳朵里淌出一点儿血来,没有其他症状。父亲报了警,他们来检验 之后,排除了服毒的可能。七窍流血,首先要考虑是不是服毒了。但不是。她没有。 她就这样死了,脸刷白,没有一丝血色。 父亲嚼冰的习惯,自李方记事起就有了。哪怕是冬天,他的嘴里,也经常嘎啦 啦响。那时候还没有冰箱。冬天还能搞到冰,其他季节里,父亲就去菜场卖带鱼的 地方取冰。跟卖带鱼的熟了,人家就替他留着冰。有时,父亲差遣李方去菜场取。 “要快点回来!”他吩咐儿子,“别在路上磨蹭,否则冰就化了。”李方用父亲给 他的一件破棉背心裹了冰,飞快地向家里跑。有几次他跑得嗓子眼都有了血腥味。 嗓子发干,他非常想摸出一块冰放进嘴里凉爽凉爽。 后来他知道,冰裹在棉背心里,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化。飞也似的跑,跑得喉 咙口血腥气,实在是没有必要。他抱着冰,变得从容。一路还看看风景。如果路上 发生吵架之类有趣的事儿,他会停下来看一通。 李方嚼的第一块冰,就是在菜场拿的。当时,卖带鱼的递给他一包冰,里面掉 出一块小的。他捡起了它。它像一块玻璃,又像一块钻石。它的晶莹剔透迷惑了他。 他呆呆地看它。他把它举起来,向着阳光。它折射出的光,是七彩的,迷幻的,旋 转的。他真的被迷住了。它在他指间,那冰凉的感觉,让他感到清洁、透明、冷静。 他的心安静极了。他飘飘然地抱着一包冰,手指捏着这一小块,离开菜场。途中, 他把它放进了嘴里。 它在他的口腔里,吹了一阵风。它让他的舌头,有了十分畅快的麻酥酥的感觉。 它给了他冰凉的温暖。 他小心地嚼它。它很硬。他用力,它碎了。它在他的嘴里破碎,发出美妙的嘎 啦啦的声音。碎片在他嘴里滚动,跳动。他着了迷了。他开始加劲嚼它们。嘎啦啦, 嘎啦啦,它们快乐地响着。 后来有了冰箱,父亲就大量制作冰块。父亲并不知道李方也迷上了嚼冰。他们 大量消耗冰块。李方偷偷地享用着。他发现嘎啦啦的声音,能够迅速消除内心的焦 虑、不安、恐惧、失落、迷茫。他们再也不用去菜场取冰,冰箱里有了取之不尽的 冰块。把液体的水放进去,固体的冰就出来了。 李方经常怀念起他的第一块冰。那瞬间的迷幻的感觉,伴随着一丝海鱼的腥气。 “爸爸,你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吗?”有一次他问父亲。父亲的脸突然变得阴 沉,变得像冰一样冷。他嚼着冰块的嘴,歪向一边,显得有些狰狞。他的牙齿暴露 出来了,他有两枚犬齿。犬齿特别白,在黄昏的光线里闪着荧光。他龇牙咧嘴地用 劲嚼冰,给李方的感觉是,他正在咬碎一块人骨头。在这样一张嘴里,任何东西都 会被咬碎。 李方看着父亲的嘴,觉得它像一台粉碎机,正将他内心一件坚硬的东西嚼碎。 他打了一个寒战。 李方得不到答案,他也不再问,因为父亲打了他。父亲的一巴掌,把他打得陀 螺一样旋转。但他内心一块冰一般的东西,似乎更冷更坚硬了。 有一年江南奇冷,小河冰封了,大河的岸边,也有了冰,像蒙着一些蛛网。屋 檐上垂挂下来刀子一样的冰挂。李方走过矮矮的屋檐,跳起来,能将“刀子”拍下 来。他拍断冰挂,身体落下来的时候,顺便接住了它。他一口口咬它们,一截截咬 下来,在嘴里嚼得嘎啦啦嘎啦啦乱响。他走在严冬的小巷子里,内心有一种富足感。 他脚上长了冻疮,很痒很痒。他想应该像母亲活着时那样,晚上把脚泡上一泡。泡 掉一热水瓶的开水,或者在脚盆里放进切碎的生姜,一定能治好冻疮。可是每到晚 上,他就懒得去做。热水瓶都是空的,拿掉瓶塞子,摇一摇,里面发出嗡嗡的空洞 的声音。他常常脚也不洗,就钻进冰冷的被窝里去了。他总是迷迷糊糊地看到母亲 的黑影,从门口进来。她在黑暗中脸红扑扑的。她靠近他的床,弯下腰来,轻声喊 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看她,她对他说:“儿子啊,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她的 嘴张得很大,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十分恐惧。她的嘴里,传出了温暖的生姜的气味。 李方的心紧缩起来。他又清晰地感到自己心里那块冷而坚硬的东西了,就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