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李方偷偷进入他的房间。他打开橱门,拉开抽屉。他翻看 每一个抽屉。他不知道会在抽屉里发现些什么,但他希望发现些什么。他常常自己 也并不知道,他在父亲的房间里,究竟想获取什么。他还把父亲的被子掀起来,把 枕头翻过来。他在父亲的床上,除了看见一些短而卷曲的毛,还发现了一条女人的 裤衩。这是一条粉红色的裤衩,揉作一团,裹在被子里。他拿起它,他把它放到鼻 子底下,他闻了它。他闻到了一股怪味。 有一次,他爬进了父亲的床底下。他在黑暗中摸索。他不知道他要寻找什么。 脸上痒痒的,是一丝丝的蛛网。那一天,他摸到了床底下的一只拖鞋。他把它取出 来,他认出了,它是母亲的遗物。他记得这双拖鞋。那时候,母亲晚上泡脚,总是 拖着这双鞋。她的脚不大,但是多肉。她的脚是白的,穿在这双豆绿色的拖鞋里, 显得更白。当然,她的脚泡过了之后,就变成了粉红,并且更胖了。这时候它穿在 拖鞋里,显得有些挤。它的粉红色的肉,像是要从拖鞋的边沿挤出来。 李方拿着这只鞋,他仿佛又闻到了生姜的气味。他呆呆地看着这鞋,他能在这 鞋上看出母亲脚的形状来,有一些部位,绒被磨损了。李方的心,突然感到一阵疼 痛。 还有一只鞋呢?怎么只剩下一只了呢?成双作对的鞋,怎么就形单影只了呢? 他再一次钻进床底下,要找到另一只鞋。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床底下有的是一团一 团毛发和灰尘纠结起来的“绒球”,它们粘在了李方的身上。从床底下爬出来之后, 李方拍打自己的衣裳,陈年旧月的尘灰就飞扬起来了,它们在一缕射进屋内的阳光 中飞舞。他感到鼻子痒痒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父亲好像发现了什么。他刀子一样的目光,紧盯着李方。他把李方看得身子越 来越小,越来越缩紧。他突然出手,揪住了李方的耳朵。他把他拉过去,拉进他的 房间,拉到大衣橱边,问他:“你进来过吗?你开橱门了吗?” 李方的耳朵很痛,他呜呜地叫着。父亲松开手,再一次问他。他坚决抵赖,不 承认进过父亲的房间。父亲将他的手臂捉住,把他的肘部拧过来,指着他衣袖上的 尘灰说:“你还赖,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你钻到床底下去做啥?!”父亲 一巴掌甩上来。这一记,拍中了他的耳朵。他的耳朵轰鸣起来,仿佛一列火车,突 然隆隆地驶来。它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奔驰而来,在他的世界里奔腾、轰鸣。后来, 他感觉到,有一个小虫子,从他的耳朵里爬出来,在他的脸颊上爬动。它在他的脸 上爬,自上而下,他感到痒痒的。 他伸手一摸,摸到了血。他看到手上自己的血,那么红,那么鲜艳夺目。 李方用一张纸,将血一点点印在上头。等血迹干了,血色暗红了,他把纸小心 地折叠起来。他把它藏了起来。这张纸藏了很多年。当有一天,他偶然在一本书里 发现它时,它上面的血迹十分丑陋,像屎一样。 他躲在被窝里嚼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被震动得麻酥酥的。长期咬冰,使他 的牙床坚固,他的咀嚼肌,也出奇地发达。每当他咬紧牙关,脸颊两旁的肌肉,就 栗子一样鼓起来。这让他显得非常倔强。每次父亲打他,他都巍然不动。脸颊的肌 肉,就坚硬地凸现。父亲为了平息愤怒,就把冰块掷进嘴里,节奏很快地嚼。嘎啦 啦,嘎啦啦,他嚼得咯嘣生脆,他像是要把他这个儿子嚼碎。李方的嘴里,就泛出 水来。他的牙根,变得痒痒的。他多么希望也能像父亲一样大嚼冰块,他发痒的牙, 能将钢铁咬碎。但他不能当着父亲的面嚼冰。他不想让他知道这个秘密。他只有咬 着牙,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他脸颊两旁的肌肉,鼓起来,像石头一样坚硬。 每次被父亲打了,他都要在钻进被窝之后嚼冰。他用被子蒙住头,在里面嚼得 嘎嘎响。母亲的黑影,飘进他屋子里。她的嘴里散发着生姜的气味,她问他:“你 在吃什么呀,儿子?”他掀开被子,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屋子,看着虚 空的天花板。他翕动鼻子,想确定生姜味的存在。但是他闻到了海鱼的腥气。 父亲的房门从此锁起来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房门都是紧腾腾地关着。李方趴 在门上,通过门缝往房间里看。他想看到什么呢?他能清楚地看到父亲的床。床上 的被子,永远是乱糟糟的一团。他从来不叠被子,李方想。床底下是永远的黑暗, 那里头有两只空鞋盒,以及灰尘和人的毛发结成的“绒球”,还有一丝丝暗中发亮 的蛛网。床底下已经没有母亲的一只拖鞋了,它被李方拿走。他用报纸将它精心包 起来,藏在了他的蚊帐上头。这地方安全,父亲从未想到李方的蚊帐顶上藏着一些 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李方常常将拖鞋取下来。打开纸包,它的生姜气味,就飘出 来了。 他趴在门上,他觉得锁孔很像是一个肚脐眼。他用他的钥匙捅它,一把一把地 捅。当然是捅不开它。他有很多钥匙,有的是捡来的,有的是偷的。有天他经过一 户人家,人家的钥匙忘在门锁里,他就把整串钥匙都偷走了。他一把把地试,试图 将父亲的房门打开。再多的钥匙,显然也都不可能将锁打开。它们不是过大,就是 太小。有的插进去一点点,就卡住了。要不是及时将它们拔出来,它们也许会断在 里头。而有的钥匙,插进去之后,给了李方很大的希望。它们不大不小,正合适, 它们流畅地进入,似乎只要轻轻一转动,锁就会咔嗒一声开了。 可是没有,没有一把钥匙能将父亲的房门打开。 结果,门没有打开,果然有一把钥匙断在里头了。锁孔像是一张贪婪的嘴,有 着锋利的牙齿,一口,就把钥匙咬去了一截。如果一开始就小心地用手指甲去拿, 也许能将它拿出来。但李方粗手粗脚地,一碰,它就缩进去了。他想尽了办法,都 没能将它取出来。他先是用牙签掏,掏断了几十根牙签,屁都没有掏出来。后来他 用嘴吸,他拼命地吸。他想象那半截钥匙,因他的吸力,会像子弹一样、射进他的 嘴里。最后他取来螺丝刀,使劲捅锁孔里那半截钥匙。他甚至用一把榔头敲螺丝刀, 他想干脆将那半截钥匙敲进去,让它在锁的内部消失。 父亲很小心地将两个冰块放在李方的手心。一个手心里一块。他命令他托着, 不许他扔掉。开始的时候,只是一阵畅快的凉意,从掌心传抵李方的全身。他打了 一个痛快的寒战。但很快,掌心里的疼痛就出现了。那瘸,越来越尖锐,像刀子一 样。它不仅刺穿了李方的掌心,而且,还像锯子一样来回地锯着。李方没有想到, 自己的手掌,竟然无能到不能托起小小的冰块。他觉得这惩罚,比鼻孔里灌辣椒水, 指甲缝里钉竹签更痛。尖锐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涌动,他感到快要崩溃了。如果不是 父亲手里拿着木棒(拖把柄)站在一边,他一定会把手心里的冰扔掉。手心里的疼 痛,把他整个身体都揪紧了。他咬着牙。咬紧牙也不管用。这份疼痛几乎摧毁了他 的意志,他差点儿嚎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