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来测试是安排在初三下午进行的。郭燕两口子都是本地人,家里有数不清的 亲戚要团聚,初一初二肯定不行。杨柳这边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但双方的父母也 不能怠慢,不管怎么装样儿,大面子上总要能说得过去。所以就安排在初三下午大 家都能脱身的两个小时。谁知吃着午饭,吴处的车就到了。 案情是这样的:去年夏天缉毒处因为连续两年没完成指标受到了上级批评,吴 处压力特别大,于是就让大家发动特勤找线索。杨柳联系的这个特勤叫贾喜喜,是 郊区的一个菜农,以前有过前科,后来协助破案立过功。这次贾喜喜特别积极,他 提出奖金要兑现的要求时,吴处也很痛快,当场就表态同意了。贾喜喜第一次提供 的线索是个开出租的,在后备箱里查出海洛因一千一百克。奖金兑现后,跟着贾喜 喜又打出了第二次第三次电话,按照他提供的时间地点缉毒处连破三起大案,共起 出海洛因二十千克。贾喜喜立了大功,前后共得奖金二十余万,连判刑四年的儿子 也沾光提前释放了。吴处成了缉毒英雄,缉毒处立集体二等功,杨柳也立了二等功, 她要请郎京生去梦巴黎庆祝就是为这个事。可谁也没想到,被判了死刑的三个案犯 并没有等死,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告到了北京,现在上面追查下来,基本上认定他们 是被栽赃的,换句话说,这是个假案。吴处捧着发回重审的卷宗浑身发抖,连声说, 杨柳啊杨柳啊杨柳啊。他都快哭出来了。 杨柳说,不可能吧?就算那三个人有冤情,就算贾喜喜栽赃他们,海洛周难道 也是假的?难道贾喜喜为了儿子还有二十万奖金,花几百万去买海洛因?他有病啊? 就算他真有病,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处长黑着脸不吭声,把卷宗扔在桌上。杨柳她们几个一看,这才傻了。有一份 北京某所的鉴定报告说,这批截获的毒品除表皮和外角部分有0.1 %—0.19%的海 洛因含量外,绝大部分都是扑热息痛药片碾成的粉末。处长说,杨柳啊杨柳啊,你 可把我给害惨了! 杨柳蒙了,脑袋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当初他们像挖到金矿一样,那种欣喜若 狂那种趾高气扬到哪儿去了?缉毒处二十多名精兵强将居然被人耍猴一样耍了半年, 而且耍他们的居然是一个菜农!尽管案子后半段不是自己经手,但事情总是不光彩, 毕竟是她联系的特勤啊。后来还是郭燕提醒她:你少听他发飙,现在装孙子了?当 初贾喜喜来情报他怎么不让你插手?他凭什么垄断资源?你搞来的线索怎么成了他 的功劳?现在想推给你了,没门儿!她这才踏实清醒了一点点。然后又是追捕又是 蹲坑,又是调查取证,等把贾喜喜抓到,元宵节过去了。 出外勤回来的那天,一推车门闻到一股汽油味,整个身子就麻花一样拧起来, 然后五脏六腑就像被铁门挤了一下似的,狂喷不止,最后好像要把胆汁都给吐出来。 其实她很怕来情况,那天她蹲坑一天一夜,都没怎么敢吃东西。这才记起来,她最 迫切需要搞清楚的不是什么贾喜喜,而是郎京生。这样只好又重新商量测试的时间。 杨柳给郎京生打电话。郎京生说,行啊,我随时恭候。现在他倒是等得不耐烦, 成老油条了。她说京生,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可这样做对咱俩都有好处,对这个 家有好处。郎京生说,谁说我不爱听?我非常乐于配合。说实话我也等着洗刷自己 呢。完了还吹了一声口哨。电话里见不着他的脸,可他那张脸分明就在眼前,那是 一张百炼成钢刀枪不入的脸。另外,和着电流声,那声口哨也特别刺耳,她能感受 到那种冰寒刺骨的冷漠。 她对自己说,都走到这一步了,就坚决别回头。 可是老天爷要跟她作对。定的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郭燕两口子已经进大院了, 郎京生也靠在实验室的门上了,手机响起来。一听,是老爸他们单位的,说老爸头 天夜里突然发病,现在正在抢救,还挺危险的。然后她就有点犹豫有点慌乱,慌乱 中她还瞥了郎京生一眼。也许这说明自己还是挺依赖他的。她发现郎京生眼角跳了 一下,没吱声。可是郭燕已经过来推她去医院了,说测试着什么急呀,不测就不测 呗。说着还拉郎京生一起去。这样只好再次放弃。不过从郎京生的表情看,他也有 点着急,二话没说就上了车,起码他没有表现出那种逃脱一劫的庆幸来。或许他真 的是被冤枉的,是自己无事生非。当然,她也希望郎京生是冤枉的。那样一切都还 来得及,可以从头再来,她会加倍对他好的。 老爸是中风。幸亏当时是在办公室,他伸手去捡一份掉下地的文件,然后就扑 倒在地。他们守了两个多小时,老爸还没醒来,杨柳就让郭燕他们先回去了。郎京 生没走,本来她的意思是让他也走,可他没吱声,身子也不动。这样杨柳心里就有 点软,她当然希望他能在这儿,在老爸醒来的第一时间守在老人身边。然后她就没 再催他,他不走,就说明他还有点良心。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说些毫无意思的话,谁 也不提测试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天郎京生离家后就一直住在外面,其实 她很想知道这些日子他在外面是怎么过的,晚上在哪儿睡觉在哪儿洗澡,她知道他 回来拿过衣服,还在家做过饭。可想想还是没问。因为她觉得这挺虚伪的,挺无聊 的,既然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半途而废,她必须把心肠硬起来。既然大家共同制造 了这个悬念,那就让它悬在那儿吧,一切都等到测试结果出来以后再说。当然,怀 孕的事就更不用提了。这期间她去洗手间吐过一回,吐过之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这样,老爸醒来时第一眼就见到了郎京生,他点了点头,笑了。那一刻,她甚至有 些感动。 他们出来时,在电梯里,她说,谢谢。 郎京生说,别那么说,不管怎么着,我也是当女婿的。 她点点头没吱声,当时电梯里只有他们俩,她突然自己觉得差不多就要垮了。 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股混合着酒精汗酸的男人的体味儿。如果郎京生此刻 能够把手伸出来,或者给她一个眼神,她也许就会扑在他怀里哇哇大哭,把什么都 说出来。可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一架病床把他们隔到了两端。 于是,分手时他们只是互相摁了喇叭。 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天让郭燕联系老公安排时间,倒像是为贾喜喜安排的。厅 领导突然决定吴处退出这个案子,让杨柳负责调查,显然是领导怀疑上吴处了。领 导说,这么简单的骗局他都看不出来? 可是贾喜喜这次却不怎么配合,一口咬定是自己鬼迷心窍,只想着得奖金,没 想到栽赃也是犯法。但他无法解释最初几十克海洛因的来源,一会儿说买的,一会 儿又说是朋友送的。这样就想到了测谎。 郭燕的老公是一个挺面的人,郭燕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人家是刚从美国 回来的博士,厅里专门为他成立了心理研究所,特重视。杨柳跟他开玩笑说,大博 士,你先在这个人身上练练手,等熟悉了就在我们家郎京生身上测,非把他那些牛 黄狗宝给我掏出来。可博士发了半天愣,说,你也别太迷信这个东西。 郭燕说,瞧他那死性样儿。 果然,贾喜喜一上来挺紧张,浑身直哆嗦,话都说不全。可是结果却显示,此 人虽有说谎经历,但很难确认他这次说了谎,更不能断定他隐瞒过什么。送杨柳出 来时,博士一脸的沮丧,说最近做的几例只有一半是成功的,现在连我自己都吃不 准了。杨柳只好安慰他几句,要不然郭燕还不知给他什么脸色呢。 博士解释说,西方人性格开朗,一般心理防线只有一条,这一条突破了,犯罪 嫌疑人会稀里哗啦把什么都讲出来。所以美国教材上讲,对嫌疑人只出十九套测谎 题,意思是不到二十题就足够了。可咱们中国人不一样啊,一般比较内向,责任感 强,出了事考虑得多,想老人想孩子,对事实能赖就赖,层层设防。所以我一般要 准备四十到五十个问题。时间大大延长,而且需要连续作战,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就这样效果也不珲想,有时候我也想不太明白,反正不如国外顺。 一辆洒水车拐弯过来,他们闪到了路边,可裤脚还是溅湿了。洒水车司机慌忙 关了水,跳下车向他们道歉,又哈腰又作揖的。博士说,看看,这就是中国人,我 们责备他了吗?没有。可是他的想法特别多,就因为我们穿着警服。 而这时,杨柳却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对郎京生要用多少道题?八十?九十?连 续作战?不让他喘息?他有责任感吗?他有责任感还用测谎吗?这个问题,以及由 此引起的猜测和后果全都纷至沓来,密密麻麻,就像洒水车喷出的水花扇面,一下 子就把她脑袋覆盖了,淹没了。 她突然说,给郎京生测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说这些! 她脸色大概很难看,吓得郭燕赶紧拉上博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