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杨柳的身体开始横向发展。这种变粗的感觉是微妙而又深刻的,在不知不觉中 就改变了一切。首先是嗜睡,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还打呼。郎京生说,她的鼾声 像吹口哨。人一睡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也就什么都懒得去想。其次是贪吃, 见人家吃什么她都馋,有一回突然想吃锅巴,想得她连夜开车到农村去找。现在农 村也用电饭锅了,哪还有锅巴?最后还是门房的大爷替她煮了一锅米饭,硬用小火 烤出了锅巴。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煎熬,用垂涎三尺来形容一点不过分。她知道这种 变化的危险,如果她想吸毒,也会想方设法去找海洛因吗?幸亏海洛因不好吃,否 则她还真有这个便利。但更多的是这种变化带来的幸福感,她认为她想吃的每一样 东西都是宝宝要吃的,那么为了她的宝宝,什么样的寻找都是快乐。她需要这种快 乐,宝宝就是她的一切。生活目标是这样的明确而又简单,因此她的快乐也就单纯 而又具体,变成了每一杯牛奶,每一根肉丝,每一种小零食,一切复杂的抽象的烦 人的事物都离她远去了。 所有的衣服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小了,有一天她光着身子双手举起一条内裤哈 哈大笑,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然后郎京生皱着眉冲进洗手间,瞧着她一声不吭, 然后给她套上睡袍。然后就一次一次地陪她上街采买。应该说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也 改变了他。郎京生埋怨说,你早一点说出来哪有这些破事儿,神经病!然后她就把 脑袋挤进他的胳肢窝里偷偷地乐,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是发自内心的, 她要二千倍一万倍地补偿他、爱他。当然现在不行,她咨询过医生,现在必须禁止 房事。其实郎京生并没有要求过,他现在很忙,经常要加班,有时晚上也不回家, 有时回来吃个饭又匆匆出去,不知他在忙什么。当然她也没问,甚至想都没想,经 过那件事她的心已经累了。她的心全都给了宝宝。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谁家没点儿磕磕碰碰?过去也就过去了,大家都要面对未 来。没准儿将来老了,对儿孙谈起家史,这还是个乐子。总之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不值一提,而且谁也没提。家是脆弱的,大家都要呵护它。 当然烦人的事情还是有,最烦人的就是贾喜喜那个案子久侦不破。厅领导把她 叫去汇报,听了半天突然问,你这身衣服从哪儿弄来的?她只好说自己怀孕了,提 审时又不能穿便服,是临时借男同志的。领导咕噜咕噜咽了好几口唾沫,然后就讲 了些关心鼓励的话,让她先回去。其实她能听出来,领导早就上火了,不然不会让 她直接来汇报。 出来时她吓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明摆着,汇报是个形式, 施加压力才是目的。领导怀疑吴处有问题,实际上也在考验你杨柳。现在停止了吴 处的工作,又不给他结论,他就天天在机关里晃悠,哪个领导见了头皮不发麻?如 果再拿不出结论,她也有可能在缉毒处待不下去。其实她真的很热爱这份工作,也 珍惜这次机会,她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另外她和同事们处得都挺好,谁都喜欢她, 她说她警服小了,那些男的都把自己的脱下来。和她开玩笑说,杨柳啊杨柳,你们 家老狼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这么养人啊?然后哄堂大笑。五一节评先进,他们说先 进不先进的难讲,可突出不突出好说啊,然后一起指着她喊,杨柳!话虽粗鲁了点 儿,可听着暖人。 但案子办不下来,谁都保护不了你。当警察仅仅可爱是不够的。 回家她和郎京生说了这件事。她说,明知贾喜喜有隐情,可他不交代你就是没 办法,看来我这回肯定是栽在他手里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在家里说案情,以前从 来没有这样的事,也许她真的退化成家庭妇女了,事事都要依赖老公了。总之,她 现在是个孕妇,她有更多的人生使命,她顶不住那么多压力。 当时郎京生不知遇上什么高兴事,喝了点酒,听得耐心,问得也详细。这也是 从来设有过的。第二天早晨他突然问,那个贾喜喜是不是特别在乎他儿子?她说是 啊,当初提前释放他儿子也是他的一个条件。郎京生就阴阴地笑了,说他儿子现在 在哪儿?她说早就没影儿了,你问这个干吗?他又问,贾喜喜知道不知道他儿子的 情况?她想想,认为贾喜喜一定是清楚这一切的,否则他不会那么镇定。他问,你 们有他儿子的录音没有?她说有。然后郎京生托起她的下巴,声调细细地有点像流 氓:那你还不快来求求你老公?表示表示吧?她这才想起来,郎京生是学播音的。 模仿发音是他的拿手好戏。 接下来就突然柳暗花明了,贾喜喜听到他儿子的哀求声和嚎叫声,还有乱七八 糟的撞击声,这些声音是从她裤兜里发出来的。她故意在贾喜喜面前走过来走过去, 却不发一问。她眼看着贾喜喜身体变软,变矮,簌簌发抖,就像阳光下的雪人,一 点一点地萎缩,崩塌。然后,吴处因炮制假案陷害他人被批捕。然后,她成了全省 的先进个人。 这个过程太短,结果也来得太残酷,使她猛然还接受不了。吴处从前是个挺和 善的人,给过她不少帮助,现在亲手把他送进去,实在不是个滋味儿。吴处上囚车 时还回头对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种内容复杂的笑,现在想想她五脏六腑都是苦的。 吴处的爱人就在厅档案室工作,特热情,经常拉着她的手说长说短替她拍灰尘拈碎 头发,现在叫她怎么面对? 在整个过程中,她不是没有犹豫,她犹豫过。因为用谎言套取口供,是违规的。 现在全厅都知道杨柳突破了贾喜喜,拿下了吴处,可谁都不知道突破的钥匙是一盒 伪造的录音带。但郎京生不这么看,他说,你成功了,这就是一切。 她说,现在有规定,用不合程序的手段得到的证据法官不采信,不管它们是真 是假。郎京生说,你有病啊?谁知道你的手段是什么?她说我是心里别扭,从前吴 处对我挺好的。郎京生就跳起来:你不是怕炒鱿鱼吗?你不是我老婆,我帮你啊? 脑袋进水了,这叫生存竞争你死我活懂不懂?不是你拿下他,就是他拿下你。你们 这帮警察全他妈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知道折磨人。说这些话时郎京生眼珠跳到 镜框外头来,脖子伸得很长,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都涨红了。她不知该怎么应答, 以前也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后来他又安慰她说,就算你是用谎言套取口供,这也是正义的谎言,为了最高 利益和根本利益的理想主义谎言。你的目的是弄清真相,并不是针对吴处个人,说 谎是手段不是目的。反过来如果让他得逞了会是什么结果?你想想?别说那三个判 死刑的冤魂不散,就是今后,不定有多少人冤死呢。 杨柳想想,觉得也对。有时候,目的和手段,是很难分清的。这么一想,郎京 生在她心目中更加可依可靠,不但英俊潇洒而且还很聪明,不但聪明而且还有点理 论水平,不但有理论水平而且还有操作能力。对这样的男人有一点点依赖,不也是 挺美的吗?于是又把脑袋拱进他的胳肢窝里,说,好好好,你对你对,全都听你的 还不行吗? 可郎京生冷冷地说,你脑子确实有问题。 直到有一天,郭燕吞吞吐吐地来问,那个顾萌萌又来过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