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脑死亡的准确时间是凌晨一点整,杨柳就在老爸身边。她没有落泪,甚至没有 悲伤。告别仪式上有人议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概是他们没有看到他们想见到 的激烈表情。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无情,她是实实在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陪老爸走完 生命旅程的最后几个月。这几个月顶得上几十年,她自己就是这么看的。 处理完丧事,她休息了一天,就回处里向同事们表示感谢,顺便提出请假。她 说,我感谢大家这些年对我的爱护和培养,谢谢大家了。然后十分困难地给大家鞠 了一躬。他们嘻嘻哈哈说干吗呀这么疹人,小心别把孩子挤出来。她说,真的我就 是想说声谢谢。这个过程她始终不看郭燕,郭燕也始终低着头。 然后她就去了传达室,她给门房大爷买了一盒小米锅巴,挺精致的那种盒子, 可惜大爷不在,她只好留在了桌子上。出大门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幢大楼,办完 这些事就挺着肚子回家,车也留在了大院里。 可是在拐角处,郭燕还是拦住了她。 郭燕说,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要说几句。 她说,我早就和你说清楚了,我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少掺和。 郭燕说,那我就说点我们夫妻的情况:我们俩也闹翻了。 她怔了一下,没吱声。她明白郭燕的意思,但她无话可说。郭燕发现了问题, 郭燕发誓要调查清楚,郭燕和老公闹翻了,那全是郭燕自己的事。这些,全都和她 没有关系,她并没有请郭燕这样做。 郭燕说,现在他们心理所已经确认测谎仪有严重质量问题,向公司索赔了。可 是公司来检测以后认为设备本身没有问题,只是在中国不太适合,答应重新设计标 准。看样子是谈不拢,可能要打官司了。 她说,这些破事和我有关系吗?求求你,别再管我们家的事了,行吗? 郭燕火了,说不行!咱们是这么铁的好朋友,我非得把话说出来不可,不然我 就得憋死。说完眼圈都红了。 她只好把脸扭向一边,看着两个女学生追赶着,吵闹着,然后艾搂在一起傻笑。 她觉得这些动作好像就是自己昨天做过的,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而现在的自己, 真的,已经很苍老了。 郭燕拿出一个信封说,你要是不愿意听,就自己看吧,这是照片和录音带。 她回过头来冷冷地答,你还对他上手段了?真行啊你。完了一抬手就把信封扔 过院墙,掉头就走。 郭燕在后头骂,混蛋你!一跺脚就追赶那信封去了。 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宝宝也狠狠踹了她一脚,眼看着腹部就鼓起一块。她揉着 那个地方,体会着小生命的顽皮,笑了。 晚饭是她亲手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蒸了一条鱼,另外还有鸡汤。 她烧菜可不怎么在行,鸡汤里也故意不搁盐,可她注意到郎京生吃得很香,居然没 吃出来。郎京生很兴奋,喝了不少酒,他说,台里已经通过了,由他主抓业务,李 台已经彻底疲软了。他说,他现在有一个更大的策划,要把全中国都感动的大策划。 他说,你瞧着吧,老狼又出山了,非把他们全都震趴下。于是她又给他斟了酒,说 那我预先祝贺你。 晚上他们在一起看的电视,是一个什么连续剧。郎京生大骂节目臭,编剧臭, 演员臭,故事更臭,臭不可闻。其实她觉得那个男主角挺棒的,英俊,说话奶声奶 气,很像当年的郎京生。可是他说臭,她也就跟着说臭。 等郎京生完全睡熟以后,她才开始行动。其实也没什么大行动,她知道有一种 办法可以迅速毙命,如果做得好,不会流多少血,也没有什么痛苦。现在她就是要 用这种办法剥夺郎京生的生命。她已经在内心法庭上无数次宣读过这个判决,郎京 生,死刑,立即执行。他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她不过是执行这个判决罢 了。 她把窗帘全都拉上,把电视打开,然后坐下休息一会儿,定一定神。拉客厅窗 帘时,她在落地台灯下找到一个小本子,一看,是她做的家庭诚信档案,于是笑了 一下把本子扔在沙发上。曾经玩过的游戏,曾经作出的诺言,现在都到兑现的时候 了。然后她走到床边,静静地瞧着他。郎京生的呼吸很均匀,嘴角还挂着一丝得意 的微笑,只是他的眼睛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内容。其实看见了她也不懂,她永远看 不懂。老爸说过,他眼睛里有种不确定的东西。 她把那根针扎进去的时候,所见郎京生哼了一声,好像还说了句臭。然后他几 乎一点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就去了。然后她又检查了一遍,发现只是皮下有一点点 淤血,没有任何别的痕迹,于是她明白这种方法确实很好,自己也做得很成功,近 乎完美。然后她迅速打开衣柜,拿出一套西服。那是她下午才买的,是个名牌,她 知道郎京生很在乎这个,他身上的每一件行头都是有说道的。现在她必须让他走得 体面,不能穿着睡衣出远门。在这方面,他应该得到满足。 本来,她还设计过,要在他嘴唇上抹一点口红,樱桃小口,艳若桃花,因为那 是他的最爱。可现在想想,似乎有点过分了,不应该漫画他,我们要尊重每一个罪 人的人格,所以她取消了这个项目。 几分钟以后,她再次给郎京生做了尸检,确认他的瞳孔已经扩散,四肢也有些 僵硬,这才坐下来继续看电视。看的是 CCTV 的业余歌手大赛,有个加拿大来的女 孩唱得挺不错,唱的是: 美丽的笨女人,前天你刚宣布独立 今天就不能呼吸 不能呼吸,还不回到他怀里? 你还要多少谎言 欺骗自己,麻醉自己 哦,哦,美丽的笨女人! 她笑了一下,觉得这首歌很对自己的胃口,很像自己,简直像极了。 清晨,她把收拾好的换洗衣服放进背囊,还有一些婴儿用品放进旅行箱- 里, 然后把这些东西全都搁在餐桌上。本来还要给郭燕留几个字的,对不起啊,感谢啊, 拜托啊等等,可是跟铁哥们儿来这一套就生分了,所以什么也没写出来。出门时, 她想了想,把钥匙也扔在了桌子上。 两个邻居的女孩跑过来,杨柳阿姨杨柳阿姨,她把木棉花踩烂了。另一个说,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笑着说,不是故意的就好,现在我们把它捡起来 吧,木棉花多可爱呀,这么大,这么红。于是两个小姑娘就去捡木棉花了,在她们 身后是两排长长的木棉树,正热热闹闹地怒放,一路燃烧着奔向远处。 然后,她来到了路口,她知道最近的派出所也得穿过这条大马路,要走很长一 段呢。她安静地等待车辆全部过完,才慢慢走过去。她不希望这时候发生意外,要 是别人以为她是自杀,那才是个笑话呢。 这时,肚子里的宝宝又踹了她一脚,她揉着那个地方,眼睛都笑弯了。她在心 里对宝宝说,别着急呀你,妈妈还得去监狱里住上一段日子,你才能出来见面,来 和妈妈告别。你究竟是男的呀还是女的?这么不老实。 后来她想,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哪怕你是头小狼,也应该是头诚实的狼。 写于2005年春节香焚一堆纸,叩拜三匝。从他投笔从戎直到成为三军司令,几 十年来戎马倥偬移师南北,这样的祭奠仪式一年也难得实施一回。现在,他以从未 有过的庄严从未有过的肃穆从未有过的痛彻心脾的悲怆,跪倒在黄河滩上,为着八 百个尚未完全成年的关中子弟的英灵。 这儿刚刚发生过惊天地位鬼神的一幕。 司令的八百个士兵,就从右前方的悬崖峭壁顶上跳进了黄河。他们的手榴弹扔 完了,子弹打光了,肉搏之后刺刀拼弯乃至断折了,有的连枪也拼丢了。他们被两 倍于自己的鬼子逼到这悬崖上,悬崖三面都是绝壁,逼近的鬼子一边射击一边哇哇 叫着,这八百个中国士兵从崖顶上跳进了黄河。这八百个士兵是商议好了才决定集 体投河,或是有人先跳了下去,其余人随后也跳了下去,现在都说不清楚。他们全 都跳下去了,没有一个人被俘虏,也没有一个能逃出来报告实情。在司令的整个意 识里,也许是尚来不及细问究竟,也许是不想探问这件意料不及的事件发生的具体 情景。他的感觉里就只有八百个士兵从悬崖上跳下黄河的不堪一睹的画面,而这个 画面确是让人不忍过细想象的,因为,这足以使司令窒息。 司令在他的指挥部里听到这个噩讯时,确实窒息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的极 富力度的嘴唇紧闭着,脑子里却连天轰响着一个声音,八百个娃娃八百个娃娃…… 八百个娃娃呀!这确。实是一群娃娃,全在十六岁至十八岁这个成人与未成人的年 龄段上。他们是三个月前从关中乡村征召到烽火连天的中条山抗日前线来的农家子 弟,有的就是司令老家邻村的乡党,他们的爷爷和父亲或是司令的同乡长辈,有的 竟然是同一个私塾里的同窗学友。他们把自己的孙子和儿子送到他的军营里来了… …他们现在一猛子都跳到黄河里去了。 就在他精心策划的这场战役打响之前,也是这个刚刚组建的新兵团结束军事训 练即将参加会战的时刻,他亲自去看望了这些他习惯称为小乡党的士兵:一张张鲜 活的脸孔上功神色,尚未完成农家子弟到军人的蜕变;新发的军服穿在身上,似乎 还不大协调不大熨帖;他们挎在肩头的步枪,总让司令看出扛着犁杖的架势;他们 跑步的姿势,明显存留着在雪地里莽原上追撵觅食野兔的野性……面对着那一张张 或胖或瘦或方或圆的脸孔,耳畔滚过被他的讲话激发起来的阵阵呼吼的声浪。司令 曾经动情地想到,站在这个队列里的娃娃,肯定将成为日本鬼子难以招架的对手; 他们之中肯定会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显露出来,进入军队各级指挥岗位,乃至成为统 帅全军的将军。当然,他们也免不了死亡和伤残……这是打仗。 他唯独没有料到这八百个娃娃最后选择了跳入黄河这种结局,这种死亡方式。 他在司令部里最初听到这个事件所发生的几乎窒息的时间里,无法判断这八百个娃 娃的死亡方式是增添了他打击敌人的意志,还是把组织和实施摧毁日寇的会战的意 志摧毁了!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他从墙上摘下马鞭,听也不听身边将领和随员的 劝告,跨马疾驰到这黄河滩上。 司令从沙滩上站起身来,膝盖和裤脚被扑淹上来的河水浸湿了。他沿着沙滩朝 右前方的悬崖走去。他站在紧贴着河水的崖根下,仰头朝崖头山顶上望去,浓厚的 暮色里一片模糊,一片沉寂,只有山峰和山崖的轮廓在微弱的星光里呈现出较为清 晰的线条和走势。他久久地昂首注目,他突然听到他的随员在身后惊讶的声音: “河里那是什么?”有人接着以更惊讶的声音说:“像是一杆旗?”司令猛乍转过 头来,顺着随员手指的方位看过去,苍茫模糊的河面上,隐隐可以看到有布质的东 西在摆动。司令也首先想到是一面旗子,而且是一杆军旗,而且肯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