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节过后,再回沈阳,他发现连小钱也不好挣了。他熟悉的那片住宅区,有五 分之四的人家都装修完了,他所依托的家装公司,也要转移别处了。他完全可以随 公司走,迁往城市的另一个区域,可他觉得,那样离弟弟就太远了,哥俩见一面, 一钱就得花好几块。他舍不得花交通费这种“冤枉”钱。另外,给皮包公司当业务 员,也朝不保夕。如果没有弟弟,他倒也可以硬耗下去,只要肯守株,总能待到兔, 可为了弟弟,他万万不敢用时间打赌,不敢冒连续几个月没收入的险。现在他的最 大希望,只是做份让他月月能领到死工资的工作,宁可收入少,活计苦,他也干。 他月月有收入,弟弟就能把学业维持下去。弟弟的面子和虚荣就能受到保护……, 于是,三年里,不论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除开学校关门清校的节假日,哥哥 每天都要跑一个四十里地的往返给弟弟送饭。对长途跋涉的哥哥来说,最辛苦的是 风天,最遭罪的是雨天,最艰难的是雪天,每当弟弟看到哥哥一身黄沙、浑身透湿、 满身冰凌的样子,心里都要一揪一揪的。若哪天哥哥来得早了,那说明他搭到了顺 路车,哥俩就会高兴地以水代酒,举碗相撞,企求以后事事好运。当然了,做弟弟 的也的确对得起哥哥和父母,他所有的星期日都待在学校苦读不说,即使冬天夏天 的寒暑假,如果能申请到勤工俭学指标,他也要捧着书本留在学校,在看大门扫院 子打煤坯清垃圾之余,写或者背,背或者写。结果好运真就属于他了,三年后,他 如愿考上了沈阳的大学,他让哥哥付出的辛劳吞咽的苦累,一举从精神上得到了补 偿。 确实,哥哥得到的只是精神补偿,在物质上,他不仅一无所得,连甩下弟弟这 个大包袱的可能性都看不到了,他看到的,只是未来的四年比三年还长。别的不说, 三年下来,弟弟的个子就高出他一头,以前他俩可以共穿的旧衣服,这时只能悉数 归他了,而去了省城的弟弟,总得置办两身合体的新衣吧。可合体的新衣是什么呢? 是钱呀!当然了,这只是小开销。哥哥的付出,更表现在其他方面,最主要的是, 大学里那些名目繁多的支出花费,使得过去一些行之有效的节俭方式全失效了。比 如,哥哥能三年如一日地把午饭晚饭送到二十里外的县城,可他有本事每天跑上数 百公里,世往沈阳送两餐饭吗?弟弟现在对钱的需要,比读高中时多了数倍,也迫 切了数倍。 家里的情况一如过去,唯一的主题仍然是穷,对弟弟的需要无能为力,只为他 的人学报到,就欠下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钱。尽管偿还借款的大项目被在南方打工 的姐姐承包了,可报到之后,弟弟还得继续生活呀。而沈阳的生活,即使是穷学生 的生活,也不是在农村在县城可以想象的。弟弟不好意思再向家里开口,可哥哥来 沈阳送弟弟时,一看一打听,也就明白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仅仅是脱 离苦海的一小步,甚至都不算一步,只是朝着前方抬起了脚,而那脚能否迈得出去, 还很难说呢。但,哥哥还是鼓励了弟弟。他知道,十九岁的弟弟虽然高高大大,却 仍是个遇到事情就六神无主的毛孩子,他对能否把大学读下去没有信心。哥哥临危 不乱地对弟弟说,你在这踏踏实实地安心念书,别的啥都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 二十岁的农民哥哥依旧瘦瘦小小,但他清楚,自己必须有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样, 尽管对未来他也一派茫然。 二十岁的男子汉哥哥坐最慢的火车返回家乡,在县城下车后,他去了当初他和 弟弟的班主任历史老师那里。这时候,老师已由镇初中调到县高中了,他开玩笑地 说,我和你弟弟一样,都在一步步地往外爬呢。他请昔日的得意门生在独身宿舍吃 了顿菜不丰富但酒挺充足的午饭,他说我不能正经八百地在饭店请你了,为调动工 作,我都赤字透支了。哥哥理解当年的班主任老师,这个不甘心窝在穷乡僻壤的小 伙子,县城也不是他的最终归宿,他一心想再奋斗回沈阳,那里也是他当年读大学 的地方。哥哥就没提借钱的事,但喝酒时,他毫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同 时粗声粗嗓地哭了起来。这是三年来,他头一次在人前流泪,他哭得放肆而又痛快。 照理说,他的哭首先应该哭给弟弟,至少应该哭给爸妈。可在他们面前,他只是一 台机械运转伤机器,如果弟弟或者爸妈有了苦恼,承受不住压力了,倒需要他来镇 定自若地消解沉重。当仁不让地处理问题。可现在,他那种哭的需要姗姗而来了。 老师你说我命怎么这么苦呀!他直着脖子叫,老师我太累了,我太难了,我挺 不住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死了算了老师,我一点指望也看不到呀…… 班主任老师没说什么安慰话,也跟着哭。只是他的哭是无言的,不知是对学生 的陪哭,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当年毕业分配时,他本来已经留在了沈阳,可报 纸一宣传学校一鼓动,他竟冲动地要求回到了家乡。唉,回来易,再出去可真难呀! 师生俩酒足饭饱后,就分手了,哥哥一路往村里走去。三年里,他在这条路上 走了上千个来回,这一回,是他走得最慢的一次。也许与喝多了酒有关吧,他一路 上晃晃当当,东瞧西看,既像观光又像凭吊,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