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后的几年里,哥哥在一些饭馆、工厂、库房、商店、公寓楼、停车场,做过 打更人、售货员、清洁工、杂役工,尽管他自己都站立不稳,但在弟弟攀登文化知 识这座精神高峰时,他却是他须臾不能离弃的物质靠山。 是的,哥哥这座山太贫瘠了,还脆弱,也许都比不上一个泥土堆丰饶牢靠;但 他毕竟是山,能承重,也有出产,可以确保弟弟在大学生活这条既是康庄大道又是 羊肠小道的路上,一点点地朝前爬行。为此哥哥感到自豪,每回与弟弟见面,他都 打听最近学校有活动没。他的询问中带一点炫耀。他知道,在弟弟班级,有几个同 学境况更糟,平常连一块钱的零花钱都没有,而他,从来都能保证弟弟手上有个二 三十元的活动经费。他认为,二三十元的活动经费,足以让弟弟感受到强大与尊严。 可在弟弟眼里,哥哥未免迂腐天真了。终日浸泡在与时俱进的高校生活里,弟 弟明白,如果光吃饱饭穿暖衣就能强大就有尊严。那这世界上,也就没有耻辱和卑 微了。别的不说,不说他不敢买手机,不敢追女生,不敢泡网吧酒吧,不敢玩扑克 麻将,就说毕业吧。别人提供给人才市场用人单位的自荐材料像一本本装帧精美的 画册,而他,只能交上几张打满密密麻麻小五号字的A4复印纸,估计人家看一眼的 欲望都不会有。只是,为了别让哥哥伤心难过,为了呼应哥哥的内心感受,他展示 给哥哥的,才总是心满意足和踌躇满志的那一面,至于那一面里是否有些真实的成 分,他自己都怀疑。 如果以前,在哥哥刚出校门回家务农的那一年两年三年里,弟弟在他面前伪装 快乐假扮开心,他一眼就能看出破绽,那时哥哥对学校生活和学生心态还记忆犹新。 可随着弟弟攀上大学毕业这座山头,他已在社会底层挣扎七年了,七年的含辛茹苦 与卑躬屈膝,已让他忘记,校园和书本,知识和学问,它们都如同火焰一样,能温 暖人,可也能灼伤人;同时,对一个莘莘学子的光荣与梦想,对一个年轻人的敏感 与脆弱,他也无法准确把握了。这样一来,他眼里的弟弟,就难免是雾中之花。他 一厢情愿地认为,弟弟不光精神上,即使物质上,也该算得上人上人了;他根本想 不到,人上人的弟弟也会苦恼郁闷,也要悲观绝望,甚至,已被一种前路渺茫万念 俱灰的颓唐情绪完全主宰了。 其实,弟弟的颓唐早有表现,并且愈益严重。比如,他与哥哥的交流已越来越 成为敷衍搪塞,他对哥哥的民工朋友居然怀有刻骨的鄙夷,他对他从小即熟知的贫 穷落后愚昧无知,只会一味地嘲弄抱怨,缺少起码的理解宽容。由于他强烈排斥自 己的境况,导致了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仇视憎恨。当然了,弟弟身上更多的东西,是 尽量隐藏着不给哥哥看,的,但有一点他隐藏不了,那就是,他需要找各种借口回 避哥哥。哥哥对他恩重如山,这一点弟弟非常清楚,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能爱哥 哥,依恋哥哥,能与哥哥亲密无间,并以各种方式——暂时只能以见面聊天的精神 的方式——回报哥哥。可不知为什么,每周与哥哥的一次见面,简直成了他的负担, 那种没话找话的尴尬,那种强挤笑颜的做作,让他在恨自己之余,还会迁怒于哥哥, 似乎哥哥给予他的爱与关怀,似乎哥哥那蜡黄的面色与皴裂的手掌,都是施加给他 的精神压力,让他在那压力面前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这样,即使捏着鼻子见了哥 哥,他也总要回避学业、毕业、就业、事业等敏感话题,他最愿意抢先提出的建议 是,让哥哥与他分道扬镳。 哥你可不小了,按爸妈的标准,你都大龄青年了,我说呀,你赶紧回家找个姑 娘把亲定了吧,然后结婚生子过小日子…… 哥我觉得你在沈阳打工挣得太少,可干的活也少;你还是去南方吧,去找姐姐, 她在那边也算立住脚了,能给你些照应…… 哥我想好了,毕业时报名去大西北,到县里乡里都行;一来弄个响应政府号召 为贫困地区做贡献,光荣,二来呢,毕竟有那么多优厚待遇,何必非留在沈阳让人 当球踢…… 弟弟建议哥哥与他分道扬镳的理由,一概婉转隐晦。 可哥哥对弟弟的建议皆一笑而过。 哥哥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找工作难,找专业对口的工作尤其难,可哥哥表示, 如果弟弟想继续深造,读到硕士他供他硕士,读到博士他供他博士。你要不想读, 哥哥憨厚地眯着笑眼说,你一年找不着合适的工作我养你一年,你三年找不着合适 的工作我养你三年,不论啥时候,只可以哥哥我遭罪,决不让弟弟你受苦! 哥哥的话不留余地,听上去像宣读誓词。其实哥哥不会作秀,也没想要举拳宣 誓,或者说,如果他真那么干了,弟弟反倒可以不当回事。谁都清楚,捶胸顿足喊 出来的,多是假话大话,倒是那些朴实的表达,往往一诺千金。迎难而上不光需要 激情,更需要韧性。实践已证明,哥哥的韧性异常强大。但弟弟却希望,哥哥只是 热血冲动脑子发热,冲完热完;就能识时务地知难而退。否则,哥哥越是视巨石巉 岩为细沙微尘,他欠哥哥的感情债与经济债就越多,那样,他就越会为无力回报哥 哥而挺不直腰杆。 哥哥当然不希求回报。多年来,帮助弟弟获取知识,支持弟弟接受教育,这是 他的精神寄托。为了使自己的寄托能安放稳妥,越为弟弟做出牺牲,他就越幸福。 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以这种方式,来实现自己对文化文明,的崇敬膜拜,来延续深 藏心中的渴望梦想。是的,最初他也曾偶感不平,心存怨尤,比如,他需要跑到班 主任老师那里痛哭一场;可到了这会儿,当他供养弟弟的历史已延续了漫长的七个 年头,他竟预感到,一旦以后弟弟有了收入,不需要他了,他都会失去奋斗的目标, 会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付出已成了他的习惯,弟弟需要他,离不开他,是他最 大的骄傲和满足。固然弟弟有收入后,他可以回家,去供奉父母。本来嘛,作为儿 子,供奉父母更天经地义。但此时,在他这里,更应该供奉父母还是更应该供养弟 弟的逻辑道理是不起作用的。供奉父母,仅仅是尽一个儿子的责任,在这点上,他 与天下的儿子都没区别;可供养弟弟,尤其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的供养,则是另一 回事,那是超越了血亲之情的品格彰显与道德昭示,那是称量人性精神力量的一个 标记,它的意义难以用语言描述。当然了,哥哥的所作所为,并无理性统领,而全 凭感性引导,也正因为如此,有一个问题,始终都被他忽略掉了:爱和给予需要力 量,被爱和接受铪予,同样需要相应的力量。不过哥哥想不到这层,他不认为,爱 和给予的强加于人也是僭越。所以,每每意识到弟弟的沮丧时,他的爱和给予都支 付得更加慷慨:你能行!你非常出色!只要你挺过去,肯定是最棒的! 然而弟弟,从上大学之初就看出来了,到毕业时,更看得清楚:他不行,人外 有人天外有天,聪明的学习好的多得是,与人家相比他不值一提;他也根本谈不上 出色,如果可能,当然考研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不用试他就知道,他考不上;他 还早就感到挺不住了,他不仅不棒,简直是太差,从大四开学他就四处联络,寻找 工作,转眼一年下来了,毕业也快一个月了,可他连个对他有留用意向的单位都没 碰到。 干脆,我跟你擦玻璃吧。弟弟说。这时候,哥哥是个住宅小区里为高层公寓楼 擦玻璃的清洁工,弟弟则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挤住在哥哥租赁的门洞子库房里打 发时间。 胡说,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怎么能干擦玻璃这种粗活。哥哥说,你 别着急,慢慢找,社会不会埋没人才,是金子总会闪闪发光。每天晚上,哥哥会一 边把两个人简单的伙食搞得有声有色,一边帮弟弟畅想美好的未来。以后你有了能 发挥才干的工作呀,想清闲都清闲不下来喽。 弟弟说,哥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高了,我觉得我啥也不是。 哥哥说,别没上战场先怕死呀,我更啥也不是,可在沈阳不也混好几年了嘛。 这时候,弟弟陷入了一个找工作的怪圈。不能说偌大个沈阳就没有适合他的工 作,可最开始,他要求挺高,一般化的单位对他有兴趣,他对人家却瞧不上眼。或 者说,他对一般化的工作也能接受,可选择时,哥哥的眼光和志向让他左右为难, 让他觉得,去做一般化的糊口工作,都对不住哥哥。难道哥哥千辛万苦地供他七年, 就为他随便干点什么领份工资吗?换个角度说,只做个一般化的工作,只做个与学 术学问及才华才干都没关系的工作。还读大学干吗?如果生活的目标就是每月挣份 大城市的饭钱,那七年前哥俩一齐出去闯,到这会儿,没准他们的居留地还是北京 上海广州深圳了呢,沈阳根本不在他们考虑之中……这样,弟弟就一直瞄着那些不 太一般的工作,那些他能看得上眼,特别是哥哥能看上眼的工作。可一段时间下来, 撞多了南墙碰多了壁,再加上与其他同学沟通交流,方知道,不太一般的工作并不 好找,连一些有关系有门路的同学都屈尊接受了一般化的工作,他实在没道理非得 学以致用专业对口单位体面收入丰厚。但他很难让哥哥也理解他意识到的这些。虽 然哥哥只大他一岁,他们的生活也一直没有太大的距离,可不知为什么,哥哥却越 来越像个保守的农民那么刚愎固执。他坚持认为,读过大学的就是人才,而弟弟尤 其是个人才。天生我材必有用,他以一个老江湖的豁达口吻安慰弟弟,只要你不放 弃学习,人离开课堂了心不离开课堂,你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他指着身边的半导体 收音机说,国务院决定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了,沈阳需要大批你这样的人才。 弟弟强忍着不与哥哥争执,但他认准了哥哥已是一个僵化冥顽的老脑筋,一个 只能给人添乱的不合时宜者。道不同不相与谋,他认为,再接受哥哥翅膀的庇护, 他都会闷死。他渴望有勇气不辞而别,远走高飞。于是有一天,他就真的别了飞了, 只是,他的别由最初的不计后果又变得循规蹈矩起来,他的飞也由起始的没有目的 而变得目标明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