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哥哥出门干活去了,他九点多钟才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他一边打开半 导体,一边没滋没味地吃馒头咸菜,吃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阵冲动。那是一种 性欲的冲动,那冲动的缘起,大概与半导体里女主持人的嗓音有关。他泄愤似的推 开馒头咸菜,关掉了半导体。可想一想,他没顺势起床下地,而是闭上眼睛,收拢 双臂,缓慢地完成了一次手淫。手淫之后,他清醒了些,但也更加沮丧,在沮丧中, 他穿好衣服,清点一下兜里的钱,又从纸壳箱里拣出几件换洗衣裳,昂头挺胸地冲 出楼洞库房,顺着马路朝火车站走去。他身上没多少钱,他不知道那钱能让他登上 哪列火车,那火车又能把他带到哪里。但他打定主意,不论火车把他带到哪里,那 个地方好还是坏,他都不会再回来了。不回沈阳也不回家,还不与任何亲人熟人保 持联系,他希望,从此他能在亲人熟人的视野里消失,能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欠别人 的人。我的死活好赖,是我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这样想着,他不免生出些决绝 的快意,并经。由那决绝,还洞穿了许多障目的遮蔽。让哥哥供养这么多年,念完 高中又读了大学,看上去像捡着大便宜了,可那便宜,更是一条无形的锁链,早将 他束缚得没了自我。弟弟想到了“戴镣长街行”这样一句话,仿佛还听到了身上的 锁链哗哗作响。他知道,由于那锁链是亲情编的,是爱编的,他连挣脱它砸碎它的 理由都找不着。不过现在,他渴望为自己找到理由。 可走到临近车站广场的马路拐弯处,弟弟的脚步渐渐慢了,然后停了下来。不 是他不想走,而是没力量走了——当然那力量与腿脚无关。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 对恩重如山的哥哥来讲,不仅仅是失礼失敬,简直就是残忍残酷!他瞄一眼左右, 似乎已看到,哥哥正疯疯癫癫地走街串巷,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着他,当哥哥横穿 繁忙的马路时,忽然与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撞在了一起……他抬一抬头,仿佛又看 到,四处寻他不得的哥哥已神志恍惚,当他攀上窗台擦玻璃时,不知是为了够块抹 布,还是为了抓住一闪即逝的某个幻影,他双脚踏空,身子一晃,从高高的楼上掉 了下来……弟弟不敢往下想了,他觉得他已经成了罪人。他相信,如果他真的从此 失踪,爸妈也许倒没什么,他们的肉体和情感早麻木了,难过几天着急几天,哭喊 几天咒骂几天,就会没事;但他的失踪,却肯定会击垮哥哥,即使哥哥不撞死摔死, 也会忧郁而死,痛苦而死,悲伤而死……想到哥哥正在死去,正在死于自己的想象 设计,弟弟心里别别扭扭的,他感到自己太缺德了,他暗骂自己没有人性。但同时, 他又不能不承认,只要哥哥不在沈阳,他身上的压力就会减轻不少,他心头的紧张 感也能部分地解除,那样一来,他就既不用不辞而别也不用远走高飞了。如果他独 自待在沈阳,他同样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或好或赖,都与他人无涉,不必再去 一处陌生的地方寻找机遇或躲避责任。毕竟,熟悉让他害怕,陌生更让他恐惧。 弟弟这样胡思乱想一会儿,又不责备自己缺德没人性了,他只笑话自己幼稚荒 唐。自己不能消失,哥哥更不陔死,即使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了,他也希望,善良勤 劳的哥哥能尽快好起来、富起来、体面起来。他们哥俩好富体面的标准不同,抵达 好富体面的途径也迥异,比较而言,让哥哥获得好富体面更容易些。这么想着,他 沿原路又回到了他和哥哥住的地方。 开门进屋后,他先在一张纸上写下“我走了”三个字,想一想,换张纸,又把 留言扩展成三行:“亲爱的哥哥,谢谢你这么多年的抚养关爱,我会报答的。我走 了,请不要找我。弟弟。”但最后,他又想一想,又换张纸,重新写下了更长的留 言:“哥,我忽然有点想念爸妈,虽然舍不得车费,可还是决定回家看看。这些天, 工作的事情总没着落,我就厌烦,焦虑,沉不住气,有时脾气不好,对你冷冰冰的, 请原谅。我回家住两三天就回采,回来后;我决定只要有单位要我,不专业对口的 或不属于知识分子的工作,我也都要先做起来,请你别再拦我。至于更适合我的工 作,再慢慢等机会吧,我可以边工作边寻找。弟弟。” 弟弟重新来到火车站,挤在人头攒动的售票大厅里一脸茫然。在给哥哥留纸条 时,尽管他说要回家看看,但他当时就知道,他不会回家。那个破败的家,那双无 能的父母,他躲还躲不开呢,怎么还会往跟前凑。他对哥哥那样解释,只是避免哥 哥惦记。可不回家,又能去哪呢?哈尔滨、长春;鞍山、大连、锦州、天律、北京 ……他手里的钱,至多能帮他到达沈阳周边的这些地方,可这些地方,与他又有什 么关系呢?这些地方,有的地方有同学,有的地方有老乡,可同学老乡,不过都是 些泛泛的熟人,见面了,顶多管你顿饭,又能怎样呢?在巨大的列车时刻表上,弟 弟的目光散成一片,最后好不容易才收拢起来,收拢在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上。那是 一个小站,是一个县城的名字,在那里,他曾生活过三年。那是他在农村的家和读 过大学的沈阳之外,最为熟悉的另一个地方。 弟弟亦然地打量一会儿那个名字,像打量一只下出鹏蛋的母鸡,十分无奈地买 票上车了。 早几年,四年以前,读高中那会儿,直至高中毕业,兄弟两个比较相像,从外 形到性格都没大差别:瘦小枯干,相貌平庸,不善言辞;胆怯懦弱,别说手艺,连 力气都没有。但四年下来,在两人身上,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也有了这样那 样的不同,现在再来评价他们,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一概而论了。当然有的东西谁都 没变,比如相貌,相貌那东西很难大变,除非做了整容手术;也有的东西两人都变 了,比如手艺和力气。哥哥在沈阳待四年了,若没点手艺,自然是饭都吃不上的, 更别说供养弟弟;而弟弟,在大学里也没白坐四年,他所学的专业,换个说法也叫 手艺。显然,现在把这哥俩都定性为有手艺的人不能算错,尽管,他们的手艺分属 于两种性质。力气也是,哥哥要干的全是体力活,没把子力气是吃不消的;弟弟这 边呢,至少需要体育达标吧,能顺利通过体育课的关卡,说明弟弟的力气也及格了。 但其他东西,在他们身上的变化,其方向基本是不一致的,你朝这边,我冲那头, 大多都有点拧拧巴巴。弟弟有变化哥哥没变化的是他们的外形。由于哥哥长得老相, 身材上,更越发显得瘦小枯干;可弟弟却不瘦小枯干了,他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五 十八公斤,行走坐卧都挺大一堆。虽然不能把一米七三算成大个,把五十八公斤称 为魁梧,但拿这样的身高体重与哥哥比,第弟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而哥哥这边有变 化弟弟那边没变化的是,哥哥现在有了股闯劲,在他身处的环境里游刃有余,什么 人都能交上朋友,什么问题都敢插话发言:倒是久经课堂锻炼的弟弟,仍然不擅言 辞,依旧胆怯懦弱,与他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四年大学读下来,哥哥问他和 班上谁关系最好,他想了半天也答不上来。有一次,哥哥遇见个他的同学,在他的 班级毕业合影照上也指了出来,可他张冠李戴了好几次,也没说准那同学的名字。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弟弟回到家乡的县城,既然不想回家,便只能投奔高中同 学;可随着火车驶近县城,他对要找哪个同学,心里却完全没了底数。他觉得,见 谁都麻烦,见谁都不会有什么话说,见谁都难以保证人家一定能搭理他。最后,当 他走下火车,离开站台,站在他熟悉的小城街道上时,他最迫切的愿望居然是买票 上车,返回沈阳。可就在这时,巧合出现了,那位已经调到县里、曾教过他和哥哥 初中历史,又帮助他和哥哥分配了来来命运的班主任老师,突然从天而降般地站到 了他面前。 唔——他想躲开已来不及了。 嘿——班主任老师倒又惊又喜,你也刚下车? 嗯,我想,想回家…… 我也刚从沈阳过来,真巧呀。天不早了,住一宿再走吧。 不了吧…… 走走走,住我那。你小子,比我都高啦!班主任老师个子也矮。 就这么着,弟弟在县城有了落脚之处。 哥哥有酒量,弟弟则不善饮。当年哥哥在老师的独身宿舍,喝了不少酒,又大 哭一场。弟弟在老师的独身宿舍待的时间比哥哥长,他住了一宿,是第二天快中午 才离去的。但他既没喝酒也没哭,哦,准确地说,他只喝了一点点酒,眼睛也只是 湿润过几回。两相对比,兄弟俩的性格似乎颠倒了:哥哥是个沉不住气使小性子的 孩子,而弟弟成了老成持重从容镇定的家长。但有一点,在老师面前,兄弟俩的表 现比较一致。哥哥那天毫无遮掩地对自己的命运大发感慨,而弟弟对自己的命运感 慨大发时,也没半遮半掩。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区别只是,哥哥的感慨是急流飞瀑 式的突然爆发,弟弟的感慨则是挤牙膏式的缓缓递进。 我恨农村,可也讨厌城市,我去城市干什么呢?城市哪有我的位置……弟弟说。 当初真应该是哥哥读书,我供他。他这人,活得多窝囊都能乐呵起来……弟弟 说。 供我干什么,就为把我变成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二尾子吗?就为让我像吊死鬼一 样上不上下不下地悬在半空吗……弟弟说。 我哥真傻,真愚,真幼稚,真缺心眼,居然把个猜拳数数的孩子把戏就当真了, 唉,这么多年……弟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