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与白胖女人的一夜接触,让弟弟茅塞顿开,看来,在城里谋生的农民工,实在 不必都像哥哥那样,较劲似的苦自己,压抑自己,除了干活挣钱没一点乐趣。在沈 阳,这样的低档舞厅到处都有,它们是穷人服务穷人的乐园。市场通过按质论价, 和谐地处理供需关系,那种对不同层次消费者的多样化满足,能保证所有人皆大欢 喜。比如吃饭,三五千元能摆一桌,三五十元也请得成客;比如睡觉,总统套房镶 金嵌银,简易旅馆也有铺有盖;比如出门,坐一小时上千公里的飞机和乘十分钟停 靠三站的火车,完全能到达同一个目的地……皮肉买卖也是如此。而这一夜,对弟 弟尤其大有启悟的是,原来女人竟那么好,好得那么匪夷所思,好得那么回肠荡气, 怪不得无数高官富贾不惜为女人身败名裂……只是,与白胖女人分手的时候,该掏 钱了,弟弟心疼得手直发抖,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 激动啦小伙子,舍不得我?白胖女人还躺在被窝里,目送弟弟往门口走。像我 这么好的呀,你还不好遇呢;工地上活不忙就常来找我,以后我再给你点优惠。白 胖女人一直以为,弟弟是刚来沈阳打工的农民。 弟弟含糊其辞地吭哧两声,突然鼓足勇气,回身正面看白胖女人。大姐——这 一夜,他一直都叫她大姐,今晚我就过来找你,行吗? 今晚?欢迎呀,你随时打我手机就行。要不,去群众舞厅找我也行,十二点之 前我肯定在那儿。 我是想,我再带个人行吗……我哥,我哥也是打工的…… 嗬,你小子行啊,想玩三明治?那价钱可得…… 我不,我不那样,光我哥。你让我哥,好好享受享受,你好好帮他,高兴一回 …… 嘿,你真是个好小伙子,那么关心你哥,够意思!放心吧,以后你们哥俩就算 大姐的关系户了,优质服务,价格低廉…… 弟弟逃跑一样走上了大街。这时是早上六点半钟,他已经两夜没合眼了一前一 夜和班主任老师聊天,后一夜和白胖女人做爱。可他一点不困。离开白胖女人的住 处不足百米,他就怀念起那张吱嘎作响的破床来了,他认为,再来一回,他肯定能 做得更好,更熟练,更狂热,当然他也会更舒服更好受更痛快。 不过他没回去。他不能回去。他这时更迫切地想见到哥哥。 再次想到哥哥,弟弟的脚步迟疑起来。他以街边的橱窗为镜,打量自己。在他 眼里,只一夜工夫,他就脱胎换骨地发生了变化,让自己都感到陌生,他担心见了 哥哥,哥哥没准会认不出他。他怕冷似的缩紧肩膀,尽量回避自己的眼睛,只看自 己的鼻子、嘴、脖子、裹在衣服里的上身和下身。他感到面前的自己非常丑陋,特 别肮脏,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他心虚地压低了目光,去看自己的裤裆部位,他认准 了那里是恶心之源。忽然,随着他目光投向那里,他发现,一阵奇痒正从那恶心之 源扩散出来,让他的下身到处痒得抓心挠肝,如同有一串虱子在穿梭爬行,并且那 痒,已迅速传遍他的全身,甚至都钻进他皮肉溶入他血液了。弟弟吓得脸色刷白。 他想到了性病,想到了艾滋病,想到了发烧晕眩浑身溃烂肌肉萎缩四肢无力,想到 了躺在哥哥怀里等死的样子……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玻璃窗里的自己。突如其来 的痒,一瞬间就打蒙了弟弟,两分钟前他还兴致勃勃呢,还想帮哥哥享受人生呢, 可现在——想到他差点连累了哥哥,差点让哥哥也去接受性病的传染,他不寒而栗。 他脚步沉重地绕过商业街,钻进一个公共厕所,想脱掉裤子检查一下。可公厕有人, 且出出进进还来人不断。他只得装模作样地撒了泡尿,都没敢低头。他想他也许没 得性病,身上的痒只是心理作用;可他又没法不想,如果他真得了性病,哥哥将怎 样,如果他真丢了性命,哥哥又会怎样。他这时简直恨死自己了,恨自己没有廉耻, 卑鄙下流,腐化堕落,居然去嫖娼,结果染了身见不得人的毒菌脏病;而更有甚者, 与妓女分手时,他还恬不知耻地想带上哥哥一块去嫖,若他真把这想法说给了哥哥, 即使不会让哥哥染上性病,那也无异于在践踏哥哥的尊严,毁损哥哥的人格,玷污 哥哥的清白…… 弟弟这样想着,虽然都看到他和哥哥的住处了,却没有勇气挪步上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弟弟的面前出现了哥哥。也不能算面前,只能说,他的视 野里出现了哥哥。哥哥戴一顶红棒球帽,单从头部看,很像个旅行者,长长的帽檐 把他衬得挺酷。但他知道,哥哥总戴那顶捡来的帽子,不为了酷,只为遮阳,为了 用长长的帽檐遮挡太阳照在玻璃上的强烈反光,避免那光斑长时间地刺激眼睛,给 他登高擦玻璃带来危险。若不看那顶鲜艳的帽子,别说哥哥谈不上酷,连起码的体 面都谈不上。他瘦小的身上裹着的工装,不合体不说,还破破烂烂,又脏又旧,也 像出自垃圾堆里。不过,它们倒不是捡的,它们是物业发给哥哥的,只是哥哥得到 它们时,它们就已经看不出本色了。这时的哥哥,肩上扛捆绳子,腋下夹根带有简 易卷布器的木头延长杆,手上提只桶沿露出抹布边和清洗剂瓶子嘴的塑料水桶,拖 着步子倾着身子,正走向不远处的一幢本楼。弟弟望着哥哥的背影,觉得只大他一 岁的哥哥,好像比爸爸还要苍老,好像比妈妈更加衰败,在这个高楼,巍峨花草妩 媚甬路逶迤池水涟滟的住宅小区,哥哥的存在,似乎只为验证一条真理:这个住宅 小区再高级,也要像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一样,总有白璧微瑕,无法十全十美。弟弟 缓缓移动目光,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置身于这个世外桃源般的住宅小区,他发现, 他恨这里,而恨的理由是,它接纳了哥哥也接纳了他。如果它不接纳他们,他不知 他们将会怎样;但现在,有了它的接纳,他便能看到,正是它,把他们哥俩反衬得 那么猥琐卑微,不足挂齿,可有可无,甚至无胜于有。他恶狠狠地想,如果他真得 艾滋病了,死之前,一定先毁掉这个镜子一样把他和哥哥照得无地自容的住宅,毁 掉它的高墙深院,豪宅华车,花草树木,回廊水榭,让这里的居,那些珠光宝气趾 高气扬的男女老少们,也像他和哥哥一样,贫贱寒酸,穷困潦倒,生不如死……想 到这里,弟弟出声地骂了一句,但他并不明确他在骂谁。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 裆间,又骂一句。这一回,他很明确,他骂的是他感觉中的痒,是他想象中的病, 是淋菌梅毒阴虱尖锐湿疣生殖器疱疹和艾滋病。 回到那间楼洞子库房,弟弟包没下肩,就慌慌张张地半脱下裤子,看自己的生 殖器。自己的生殖器以前啥样,他还真不知道,虽然经常手淫,但他从未仔细观察 过它。弟弟把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取下来,戳在床边,一会儿通过镜子,一会儿 只凭眼睛,以不同的姿势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自我诊断。可折腾了有二十分钟,他 都冒汗了,诊断的情况也不让人满意,因为他仍然判断不出它是否正常,甚至连生 殖器上的痒,身体其他部位的痒,是否真的存在他都难下定论。他一忽儿觉得什么 事也没有,只是虚惊一场;一忽儿又觉得问题严重,似乎身体都有了热度,四肢的 力量正离他而去。 弟弟没了主心骨,他能想到的,只是立刻去找哥哥,去问哥哥该怎么办。想到 为嫖娼得性病的事去找哥哥,他觉得不光身体发热四肢发软,他的脑袋,也爆裂般 地疼痛起来。见了哥哥,他有勇气大言不惭地实话实说吗?他渐渐意识到,其实他 不论多么糟糕多么龌龊多么可耻,也与别人没什么关系,与这个住宅小区,没什么 关系,与小区里的住户更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会让他气短脸热虚荣扫地的,只 有哥哥。本来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最应该感激热爱报答的人;可他太不成功, 一无所能,他无力通过具体的行动去感激热爱报答哥哥。假如没有哥哥带给他的压 抑与压力,不论他做什么工作,不论他选择怎样的生活,不论他守身如玉还是放浪 形骸,他都能够坦然自然;可现在,即使哥哥什么也不说,仅仅由于他的存在,他 这做弟弟的,就无法坦然不能自然…… 但无论如何,弟弟知道,他现在必须去面对哥哥。倒不一定向哥哥提出嫖娼的 建议,也不一定检讨自己嫖娼的行为,更不必把也许并未得上,的性病夸张地给哥 哥展示出来。他见哥哥,是要跟哥哥通报一声,他回来了。他离开哥哥已经两天了, 哥哥一定很惦记他。 他系好裤子,出门锁门,朝刚才哥哥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个方向,有三幢楼,十号、十一号和十二号。弟弟刚走到十号楼下边,一仰 头,就看到了,哥哥正在最里边的四单元干活,在擦十一层与十层中间的走廊窗户。 看着哥哥那顶红帽子在空中一闪一闪,看着哥哥像只受伤的大风筝那样悬在窗口欲 飞还休,弟弟站住了,同时鼻子一阵发酸。头上的天空,好像是舞台,身边的楼宇, 如同背景道具,而此时的哥哥就是演员,他正在回溯着演出的每一场每一幕,便是 七年来,他与弟弟熬过的每一天。弟弟的泪水控制不住了,他为自己居然对哥哥还 心生异念感到内疚。这时候,他恨不得立刻操起抹布,飞上高楼,去分担哥哥的苦 与累,去代替哥哥面对低贱和危险。他甚至想像电影里的老外那样,伸开双臂放开 喉咙,感情冲动地大喊一声:哥哥,我爱你!可他不能喊。一来这不是他表达感情 的习惯,再一个,他担心哥哥见他如此激动,会以为他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自己在 窗台上再也激动起来,那是很容易出意外的。他就没喊,只是飞快地往北拐去,奔 楼门口走。十号楼楼门朝北边开,而此时哥哥擦的是南侧窗子,也就是说,弟弟在 走进楼门洞之前,有一小段时间,哥哥将不在他视野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