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气渐渐凉了,石头也一点点地变冷了;桥边的石头就显得更冷更硬,坐在埠 头上,一会儿就觉得冰到了骨头,一会儿就觉得石头硌人。这样的天气在桥边,已 不再清凉,而是阴冷。但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去厂里太早,埠头又有事情,我 只得在桥边逛来逛去,有时候在桥栏杆上靠一靠,有时候就想,要是有张凳子坐坐 就好了。这样想的时候,桥边的那户人家,他们的女儿柯依娜就送过来一张椅子, 还是张竹椅,虽然已经旧得发红,许多伤裂的地方还扎了不三不四的布条,但坐起 来还是有一点埠霸的味道。柯依娜还给我端来了茶水,一次一大缸,放在埠头的台 阶上,足足够我喝一个上午。我平时不抽烟,尽管那些送瓜的人都及时向我递烟。 我的台阶上,石头缝里随便伸一伸手都可以摸出一根烟来,但我不抽,我觉得抽烟 不好看,有点流氓相,我父母也这么说,他们不说抽烟有碍健康,他们就说抽烟像 坏人,他们会举出一些电影里坏人抽烟的例子,有地主、特务、狗腿子,确实抽得 都很难看,我就对抽烟恨之入骨。我问柯依娜家里有没有人抽烟,她说她爸爸抽烟, 但抽得很差,八分钱—包的雄师。她说你这些都是好烟啊,我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抽 过。我就把这些烟收拾起来给她,作为和她端椅子泡茶的交换。 柯依娜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黑黑的,油光油光,胸脯特别高,比一般 人要高,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胸脯,从脖子上下来就没有过渡,直接就耸了起来。 她看上去很健康,尤其是嘴唇和头发,很有力量,我总觉得她像印度美人。她有个 特点,身上容易长疮,一会儿脖子上一个圈,一会儿手背上一个圈,我原来以为这 是蓬勃的关系,人身体蓬勃了,总会长出很多东西,后来才知道,她可能是不太卫 生的缘故。我对柯依娜和我的接触没有觉得异样,她住在桥边,我也每天呆在这里, 一来二往,我们就熟了,熟了就随便了。她后来还叫我中饭在她家吃,我也就吃了。 我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挺好。我本来中午要赶到厂里去吃,挺突兀的, 常常被工友取笑,因为我做的是下午班。现在好了,我可以稳稳当当地吃了饭,候 准了时间再上班。当然,我也不会白吃他们家的饭,我会给他们捎上一些瓜果,都 是那些运瓜的农民伺奉我的,是最大最好的,比如田瓜,是那种长得均匀漂亮的, 颜色瓷白玉质的,小屁股紧凑的,瓜蒂下打着黄圈的,都是上等品。 柯依娜的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我总觉得她身体有病,但又看不出她到底有什么 病,嘴唇黑黑的,她对我的到来表示出极大的热情,每次我带什么东西去,她都会 马上洗了切好摆在桌上,叫我吃吃吃。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我,她只是用语 言招待我,用客气招待我。对于我上她家吃饭,她说得也很到位:客来多双筷。我 很少看到柯依娜的父亲,柯依娜说,他在一个仓库里守门。有一次在她家看到他, 他正好伏在桌子上吃饭,挺不错的一个人嘛,但站起来才知道,一边肩膀上的一只 手是挂着晃的,像棚架上的丝瓜,没用。柯依娜说,是叫机器轧的。 柯依娜家的条件一般,这从她家的吃菜就可以看出来,尽管每一顿都摆了四盘, 但很少有荤的,花样倒是很多的,比如咸菜杂豆板,单单咸菜,单单豆板,还有咸 菜豆板汤。这是开玩笑,反正就这个意思。不过,有一点比我们家好,马桶没有放 在房间里,是放在房间外的小天井里,用破木板隔着,用一块发黄的布遮着,人要 是进出于那里,就像进出于舞台,都要用手撩一下那布,那一撩,老叫人有一种哼 两句的欲望。 有一天我从那里出来,看见天井里蹲了一个男人,在伺弄屋檐下的花草,我以 为是柯依娜的父亲,仔细一看,拿剪刀剪花的手又好又有力,正在纳闷间,柯依娜 母亲无声地把我招了进去。我进了他们家卧室,柯依娜也站在那里严阵以待,她们 掩了门向我控诉这个男人:他住在隔壁院子,窗户却开在我们家天井里,这个人强 横得很,说屋檐下的滴水地就是他的,就把自己的花摆进了我们的天井里。柯依娜 母亲说,单是摆个花我们也无所谓,我们的天井里白白的多了几盆花也不是不可以, 但摆了花就要种,就要梳理,就要浇水,就要翻身到我们的天井里,比到他自己家 还随便,还自然,这就不舒服。柯依娜也说,我一看他翻窗过来的样子我就烦,好 像翻自己家墙头一样,好像在自己家的天井里。她母亲说,他看自己身体好,看我 们家老公身体残疾,欺负我们家女人。我说,他做什么的?柯依娜说,看自己是大 学毕业,有什么了不起!她母亲说,也不知道在什么单位工作,力气倒是挺大的, 每天在家里练吊环,还有拿一张长凳,上面下面的爬着打滚,看样子也是很用力, 一般人爬不起来。柯依娜说,他就是看自己有力才这样老三老四。她母亲说,我老 公手不好,我自己心脏也不好,你看我嘴唇都是黑的,我又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没 用,眼看着别人大模大样地蹲在我们家天井里,也要他不得。柯依娜这时候靠过来, 拉了拉我的手,有点忸怩地说,乌大哥,你都是埠霸了,你一拳打去,一个差一点 躺倒,一拳打去,另一个一屁股蹲下,别的埠头的人不敢惹你,你这个埠头的人都 听你的,你一定本事很大。她母亲说,听说你还杀过人。我拼命辩解,我什么时候 杀过人,你们不要乱说。柯依娜说,你没有杀过人也没关系,你的“钉拳”比杀过 人更可怕,你能帮我唬唬他吗?我这时候知道什么叫“吃人家嘴软”了。我在学校 的时候对这句话不很明白,现在突然明白了。想想这母女也挺有计谋的,她们是在 攀附我,目的在替她们家送瘟神,我只顾吃饭方便,原来麻烦就在饭的后头。特别 是柯依娜,手那么一拉,大哥那么一叫,我就推不掉了。我说,我只能试试看。 我硬着头皮走出了她们家卧室,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膨胀起来。我已经被 她们母女鼓动得豪情万丈,什么埠霸,什么“钉拳”,什么杀过人,我突然觉得自 己像一个打手了,我摇头晃脑,像一个无事生非的流氓;我脸上的肉都横了开来, 像一个无恶不作的恶人。但我心里非常明白,我不是一个恶人,我也不是真强大, 我不能像那些无赖一样无缘无故地打人,我家里也不是这样教我的。我父母说,在 外要和别人搞好团结,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只能装装看。我坐在柯依娜家的饭桌前, 对面就是天井里那个男人,男人还兴致勃勃地在摆弄他的花草,好像真是在自己的 院子里,心安理得得很。我说,喂喂喂,弄花的!男人慢慢地站起身,转过头来。 我说,你站的是什么地方?他说,天井啊。我说,是你家的天井?他说,那不是, 我家在窗里边。我说,那你怎么站在窗外边?你还本事不小。他说,你是谁?这和 你有关系吗?我觉得这男人有点“横”,好像真以为自己练了吊环,爬了长凳,这 样的男人要先给点颜色看看。我就装作漫不经心地踱出来,手已经在裤兜里握紧了 “钉拳”,我到了他面前晃了晃拳头。我明里是拳,暗里却藏着“钉”,我把“钉 拳”打在一处墙壁上,年老的墙壁哗啦啦就散下一些砖来。我这样一打男人就惊了 一惊,脚头也不自觉地动了一动,嘴巴僵一僵,精神好像已退到了窗边。我说,当 然有关系,我是柯依娜的表哥,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叫乌钢,你若不知道我再告 诉你,我在双莲桥埠头司秤定价。那可是社会职称,男人不得不重视。我就乘胜追 击,你要为这事打一场,我奉陪到底,你要不想它出人命,你就识相点。这个男人 被我唬住了,他跨栏一样刷地一下,身体从窗口跃了回去。我最后说,你这就叫做 神不清,上了凳还要上桌,上了桌还想上灶台!我当然也是说说,我哪有那么大本 事打架,出人命?都说牛有多少力,马也有多少力,他天天练吊环,爬长凳,真要 是动起手来,我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定被他打算盘一样,三下五除二。 但世上英雄很少有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大部分都是瞎起哄蒙的,还有就是人抬人, 就像宋江。 后来,我听柯依娜说,隔壁的男人把原来的花盆都搬回去了,换了三盆小的, 都缩在滴水地里面。我说,这就好了嘛。柯依娜说,三盆好像都是茉莉花,挺懒养 的,不用怎么护理,他再也没有翻窗过来。我说,这不就达到目的了?茉莉花在你 家天井里还可以白白香你。何依娜笑了一下,说,还有件事更好笑,你猜他现在怎 么浇花?他拿个针筒,像打吊针一样,站在窗里面吱一下吱一下。我说,他这是怕 弄湿了你的天井。我又说,这就行啦,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柯依娜没听懂,她 程度有限。 帮柯依娜家解决了一件事情,我在她家的待遇就更高了,原来还只是吃顿饭, 现在还可以躺在她床上休息一下。我说过,我是下午上班,太早去厂里也没意思。 这样躺一躺不仅可以挨时间,还多了一项内容。柯依娜家显然是很困难的,床上连 枕头也没有,我在心里想,没有枕头怎么睡啊?不是把眼睛都睡肿了?柯依娜说, 没有枕头睡了不会头晕。她这话当然也有道理,身体平躺,大脑供血正常。但我总 觉得她这是精神胜利法,是苦了说甜话。没有枕头,我躺着就很难受,侧着仰着都 不是。柯依娜说,你躺着难受就枕我的大腿吧。她就真的坐过来,把大腿给我作了 枕头,我也就不客气地躺了上去。也许她是想讨好我,她没有其他什么奉献我,只 有大腿。也许我这是居功自傲,觉得对她家有功,就可以受点禄。 柯依娜的身体真是蓬勃啊。她的大腿就很粗,我枕在她的大腿上,就好像枕在 大磅的米粉袋上。我还能感受到她的胸大,她的胸,就像两座山峰尽力突出在我的 头顶,我有躲在岩石下安全的感觉。这样一对诱人的胸脯,我真想伸手摸她一下, 她也肯定会让我摸的。但我知道,这是个雷区,不能摸。摸一摸就不好交代了,就 得把她娶过来。我不是地痞流氓,摸了就摸了,摸了就不要了,我要是不要了,谁 还会要她?再说了,我枕在她的大腿上,闻到她裤子上有股气味,是裤子换得不勤? 还是她本身不讲卫生?无论是什么,都说明她家的条件和文明程度跟我家不好比, 门不当户不对,我要是把这样的姑娘娶回来,我父母就会被我当场气死。所以,我 不用动其他心思,我要装作心静如水地睡一觉,休息好了去上班。 埠头上的事,一切照旧,而且越做越有秩序。比如签单,就是瓜筐上那张证明 斤两的字条,现在就固定下来用烟壳纸,有什么用什么,有时候是飞马,有时候是 红金,烟壳纸发出的货,就是双莲桥埠头的,就是有信用的。还有那个签名,原来 是写“双莲桥埠头乌钢”,那么多字,多么麻烦啊,随着名气的增大,现在只用写 一个“乌”字,或者写一个“钢”,就像钢印盖出来一样确凿。后来嫌“钢”字笔 画多,就只剩一个“乌”了。有时候,那些没脑的人会把烟壳纸弄丢了,提着裤子 像尿紧一样跑过来补签,我都会马上满足他,只是写的“乌”潦草一点,看上去像 “5 ”,或看上去像“8 ”,但都像我们厂长签在工资表上的字,有用!我父母说 了,与人方便是我们的快乐。换了其他埠头,肯定还会向他们收钱。就是司秤的形 式和别的埠头不一样,我由着他们自己称,秤送方带接方带都可以,或干脆称好了 过来。我这是人性化管理,靠大家自觉。我不可能像其他埠头那样在现场摆张磅秤, 称一筐,吆喝一筐,称的喊一百斤,吆喝的接八十斤,当场就扣掉二十斤,搞得像 真的埠霸一样,这样心太狠。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哪。我是 还要去上班的,难道我把这张秤每天这样扛来扛去?从家里扛出来?再扛到厂里去? 不可能。 在厂里,我又有了一个发挥的机会。我们厂那个供销像得了宝贝一样接到了一 批梯形槽楔订单,回到厂里被厂长骂了一顿,说,你是抢荒鬼啊,好像我们厂马上 就要饿死一样。还说,圆刀削削还在我们的技术范围之内,你弄来一个梯形的,对 我们来说就是原子弹嘛,哭也哭不起来。供销被厂长骂了像吃错了药一样难受,好 几天都头虚眉低,见人一闪而过。后来厂长又想到了我,把我叫到办公室,把自己 的位子腾出来给我坐,还给我泡了茶,说,你要是把这个搞出来,给你加半级工资。 半级工资三块钱,但也像在我屁股上抽了一鞭,激励了我。我看了看实物,说,明 天我去买个量角器来,把角度量出来再说。量角器厂长听都没听过,张了张嘴,半 天还傻在那里。我们这个厂是合作社,是近郊一带的竹篾小组打拢的,人员不是文 盲,就是低小,个别城里加盟的工人,也都是蒸笼里发不起来的黄馒头,我算这个 厂里的知识分子了。第二天我用三分钱买了一片量角器,用一块钱剪了一段中碳钢, 到隔壁厂里去借了一支什锦锉,量出角度,画出样子,锉出模胚。在这个过程中, 厂长的眼睛一直像探照灯一样亮着,一眨没眨,口水也咽得咕咕响。我把做好的模 胚往台钳上一夹,前面竹子敲进去,后面把它拉出来,一根梯形槽楔就这样诞生了。 厂长奔走相告,全厂欢欣鼓舞,都对我佩服得不得了。当时市场上有胶木铸压的绝 缘槽楔,但成本要比竹槽楔高七八倍,所以,我们厂的前景是非常灿烂的。这事我 父母也知道了,逢人便说。在他们溢于言表的得意里,好像我已经成了华罗庚第二。 为表彰我的贡献,厂里真的给我加了工资,叫新招工一级半,每月二十九块,外加 米贴两块。 后来,柯依娜也告诉我一件事,说隔壁那个男人把那几株小茉莉花也拿走了, 柯依娜说,现在的天井里真舒服。她母亲说,就像虱烫了一样。 这真是一段非常气魄,非常充实,非常富足,非常美好的好时光,可惜好景不 长。据说,从外地调过来的一个新领导,强势得不得了。在我生活的圈子里,我觉 得很好,很自由,很舒服,但在很多人眼里,这个社会很糟糕,没有秩序,没有公 道,没有安全感。那个领导向市民许下诺言,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四毛钱一斤的咸菜 降下来,减至两毛。第二件事就是让每人每月半斤肉的计划得以兑现,确实能吃到 油星。第三件事就是刮“台风”。温州地处海滨,平时台风频繁,有时候风夹雨, 有时候海水倒灌,我们都习以为常了。但现在刮的是“政治台风”,确切点说,是 打击刑事犯罪的“台风”。这条路上的那几个露阳癖患者被抓起来了,说是流氓分 子,被判了刑;有一个抢劫犯刺了女人一刀,被毙了,这人“专刺女人大腿”,大 腿有时候也指下身。专刺那还得了,就是死有余辜了。那些唐一刀、笑一笑、黄京 吧、柳海龙等,也都被枪毙了,他们的名气太大了,从来不出门的人都知道,那还 不死定了,他们的罪行叫“地下公安局”,就是到处处理事情,公安局是随便能开 的吗?也不想想。他们都毙在我们厂附近,这地方原来就叫三脚门外,老人们都叫 “棺材坦”。 杀鸡教猴子,我一听到风声就不做埠霸了,做埠霸本来也只是业余爱好,又不 是政府任命的,非做不可。至于那个“钉拳”,早被我用力扔到河里了,挖泥船就 是把河床挖了个底朝天,也别想挖出它半点影子来。“钉拳”虽然算不上凶器,但 这个时候带着,等于找死。 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上班去。 中午,我仍旧在柯依娜家里吃,我已经吃惯了。但她母亲渐渐流露出一些不耐 烦来,这我都知道,她把碗放得重了,她炒菜老是叮叮当当地敲,吃饭的时候,她 会说自己有事,不和我一起吃,想冷落我,给我难堪。当初她们家力邀我吃饭,是 想借我的名赶走隔壁的男人,现在大劝告成了,就不要我了,就觉得我吃饭也是个 累赘,甚至觉得我揩油。我就是揩油怎么啦?我在她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 苦劳也有疲劳,她怎么好过桥拔桥板?吃水忘了掘井人?我偏偏呓,我气死她。反 正我也不看她眼色,反正柯依娜喜欢我。 其他埠头的那些人,听说也抓的抓了,判的判了。他们以为“台风”一阵刮过, 马上天晴气朗,他们以为自己是鼓楼下的鸟儿,都吓出经验来了,所以,他们只在 家里草草地伏了几天,又蚂蟥一样现了出来,一把被政府逮了个正着。他们这叫不 会看风头。这段时间的“台风”是新来的领导治理地方的排头炮。排头炮一定得轰 得山崩地裂,一定要达到震慑和摧毁的目的,接下来还要冲锋。他们就是没脑,埠 霸什么的,那都是旧社会的丑恶现象,新社会怎么会让这些东西沉渣泛起?所以, 他们被抓进去,被判了刑,有些民愤大的被枪毙了,都是必然的。风头霉头两隔壁, 说得一点没错。 我听说,公安局也曾经暗暗调查过我。公安先到机关里找到我父母,问他们我 的情况。我父母说我很好啊,很听话,每天按时上班,还都去得特别早,为厂里做 了不少好事。公安又问他们,知道双莲桥埠头吗?我父母说知道啊,好像都是些流 氓恶势力在那里欺行霸市。公安说,你儿子很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父母脸色 立刻就白了,冷汗马上就布满了额头,好像看到了我押赴刑场的情景。我父母语无 伦次地说,不会,不会,这些事他哪里学来的呢?这些事你叫他吃,他也不敢夹。 公安没有跟他们废话。公安是对的。而父母都以为自己对儿女了如指掌,其实,他 们仅知道自己设想的一点点,蒙在鼓里的就是他们。 公安局当然也去了双莲桥埠头走访。找了一些送瓜和接瓜的人,大家几乎异口 同声,说我是无为而治,只是做个见证,根本没有欺压行为。再接触了一些诸如柯 依娜此类的居民,更是有口皆碑。说因为有了乌钢,邻里之间的龌龊少了,许多矛 盾都及时化解在萌芽中。在他们的叙述里,我俨然一个派出所的“人民调解员”。 公安局最后还去了我们厂。在厂里,他们继续听到了对我的赞美,我怎么遵守 纪律,怎么埋头苦干,怎么苦干加巧干,怎么搞技术革新。另外还说到,在晚上恶 劣的条件下,自告奋勇送女工回家的都是我。单位原先还想提拔我,要我当什么技 术攻关组长,假如我们厂是个公司或集团,那我这个职位就是部长或主任,我也谦 虚地推掉了。组织的意见非常要紧,组织的意见就是权威,组织说好,才叫做真好。 我最终没事。我想,顶多是被打了个问号,挂在那里。时间一久,也就不了了 之了。 没有我,双莲桥埠头也就不复存在。那些瓜船,吱呀吱呀地摇过来,歇不是, 上也不是,都吃不准,像没有人指引方向一样,没有着落。那些接瓜的下家,他们 到底接不接?接过来会不会受到质疑?心里一点也没有底。于是,埠头很快就萧条 了,冷清了,人影也没有了。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一个往日送瓜的,手上扎了绷带, 夹了木板,弯曲着吊在颈上。我问他现在瓜送到哪里了,他开了一句粗口,说,现 在还种瓜呀?早就不种了,种了也没用。自己吃,吃多了肚荒。送上来,又没人收。 主要是斤两价格说不下,没有人说了算。他说,没有秩序和规则,怎么做生意呢? 天天像论战!你看,还为这事打了起来,手也打断了,像《红灯记》里的王连举, 已经三个月了。他口口声声怀念我当埠霸的那些日子,说我心平,公道,讲信誉。 其他人,人打倒了不说,还恨不得再咬一口睾丸去,心狠。 现在的双莲桥,比过去当然是热闹多了。 现在有多少人知道过去呢?就算知道了,又有多少人把双莲桥埠头,把乌钢, 作为“英雄往事”呢?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非常傻。在他们眼里,真正的经营者、 维护者才不会抛头露面呢。如果双莲桥下面还是一条河,一条生意的河,一条繁荣 的河,那这些人就是二层河,是暗流,极其迅猛和凶险。就说路边那些招牌,不用 进去看,就知道是什么地方,酒店,茶室,咖啡吧,足穴,美体,桑拿浴,生意不 得了。明白的人都知道,这些店要开得牢,要红火,都是有相当的背景的,都是有 人撑腰力挽狂澜的,否则,连一天也开不下去,光是各种各样的检查,就可以把你 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