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十年代初期,女人们都喜欢烫头发,大大小小的女人,总是被烫成一块块方 便面。脸蛋标致的女人,经得起方便面的折腾,倒也还是标致,普通的女人,时尚 是赶上了,看上去却个个老气横秋,人人顶着一个僵硬的方便面。阿丹从操起剪刀 起,就不轻易让手里女人的头发处于不自然状态,阿丹拒绝方便面。不管是冷烫还 是热烫,不管是优质还是劣质的烫发水。他总是喜欢用剪刀,发卷设计得非常节制。 事实上,全世界的美发最见功力的境界,也就是剪刀。而剪功是最基础的,也是最 难掌握好的。一把炉火纯青的剪刀,奠定了一流美发师傅的重要根基。这些,阿丹 根本不用读那些美发专业书籍,他不用,从一开始他就直赴要害,真正理解头发的 生命本质,并在实践中以他的天赋直觉和不可思议的领悟力,让一个个平凡的女人 扬长避短点石成金,让女人们像昙花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地开放。剪刀在他手上, 就像被施了魔法,而女人在他手里,统统成了工艺品。 阿丹快满十七周岁的一天,是那年的国庆节前夕。哥哥带着阿丹坐短途火车到 了“江钢”。阿丹哥哥已经不记得了,这样的活动在当时实在很经常,一是友情越 来越习惯,二是那里央求他们做头发的女孩越来越多,密集的时候,不到一个月就 要去一趟。阿丹哥哥有时是单独去的。预约的头太多,他就会带上阿丹,或者那边 有人指定要阿丹做。反正一边玩一边顺便赚钱。 这一次,阿丹已经不记得哥哥是为什么带他上去。那一天的上午,他背了个装 美发工具的帆布简易包,里面有剪刀、头梳、薄围裙、锡纸、冷烫精、定型水、蜂 花护发素什么的。到的那个中午,阿丹为一个女孩修剪了一个被当地师傅烫坏的头, 花了很长时间。大概女孩的头发被前师傅糟蹋得太厉害,阿丹有点不高兴,摔了一 次女孩自己家的金属小电吹风。哥哥在旁边一直哄他。天刚黑的时候,哥哥就带他 和一大堆朋友到闽江饭店吃饭,人很多,动不动就一起疯笑,有个涂着很多发蜡的 人,站到了椅子上,有人还拍桌子笑。阿丹觉得耳朵痛。吃好饭,一个扎着一条斜 辫子的女子在门口等他,那身红白条相间的收腰毛衣,在夜灯中非常醒目。阿丹知 道这个女子,但是,和其他工厂宣传队女演员一样,阿丹叫不出她的名字。他想叫 也老记不住。哥哥把工具背包交给阿丹,对那个女人说,茄子,你最好是信任他, 不要指手画脚,他不喜欢。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什么发型最适合你了。 穿红白毛衣的茄子,把阿丹领上一辆已经等在门口的旧吉普车上。开车的小伙 子开车的时候,屁股一直扭动,头发油油的,耷在耳朵边,从后面看那头像一颗咸 橄榄。茄子摸了摸阿丹的脸颊,你喜欢坐吉普车吗?开车的家伙故意扭动了几下身 子,夸张了地面的崎岖。茄子伸手打了他的肩头。阿丹说,一个橄榄开汽车。 开车的家伙放声大笑,猛踩油门,把驾车弄得像驭马疾驰。茄子紧跟着也哈哈 大笑了,她在跌跌撞撞的奔驰中喊:一个———橄榄———开———汽———车— —— 阿丹没有笑,他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他看着车外“江钢”城内城外远远近近的 灯火和高高低低的锅炉烟囱,眼里眨巴着困惑。他当然不知道,这一颗橄榄驾驶的 吉普车,正把他带往一个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梦境。 “江钢”宣传队的女演员,有十几个,可能更多,其中有三五个和市里那一伙 干部子弟经常玩在一起。阿丹从来都无法记住她们的名字,正如他读书时,无法记 住同学们的名字一样。但是,二十年来,阿丹哥哥只要一说“茄子她们”,阿丹的 脑海里就会浮现几个美丽迷人的女人,她们穿越了时间,她们在笑,在舞蹈,她们 的声音永远像星空一样辽远而闪亮。 吉普车停在一个像是干涸的堤坝上。前面是个无人的水泥灯光球场,旁边是个 独立的院落,院落里面有很多柳树,外面有铁栅栏。吉普车没有开进铁栅栏大门里, 车灯照着铁门上的一个长木牌子:技术资料处。橄榄掉头把车开走了。茄子把阿丹 带进了那个青砖小楼的二楼。院子和小楼都很昏暗,只有二楼的楼梯口有盏小盘子 式的吸顶灯,昏黄得很,灯罩里面都是污渍一样的小虫。她开门的时候说,黑不黑? 明年我就搬家了,我们分到了一个小三居。不容易呀,分房子都是打破头的事。你 不知道。因为他是技术专家。不过,专家出差了,你见不到啦。 开了灯,天花板上有四条雪亮的日光灯,看得出,这是个办公室改的宿舍。一 大间,长长的,起码有十米长,宽有五六米,最里面是一张大床,然后大衣柜、办 公桌、梳妆台。两只三人位的红木沙发环在墙边,中间很空荡,水泥地上铺着仿木 纹的塑料地毡,猛看以为是木地板。门口乱七八糟地扔着很多塑料拖鞋。 茄子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阿丹把工具一样一样掏出,然后噙着食指在看她。 那是一种小动物一样专注而清澈的目光。茄子眯起一只眼睛,逗他。阿丹视若无睹。 大约看了六七分钟,阿丹抖开围裙给茄子围上。茄子注意到剪刀大大小小有三四把, 阿丹一出手就是用最大口的牙剪,咵咵咵,手张刀合,两寸多长的头发在牙剪口簌 簌滑下,整个头发长度没变,但剪下的头发迅速铺了一地。刚才平整划一的齐肩长 发,立刻有了微妙的参差。阿丹换了把非常小的剪刀,时快时慢,但动作干净利索, 完全是胸有成竹。 阿丹在最外沿的头发尾梢,用了超大的发圈。茄子忍不住叫起来:那不是固定 发型用的吗?阿丹皱起眉头,照样在上面涂抹冷烫精,加封锡纸。茄子以为要很长 时间,但是,时间不过十分钟,不知道阿丹是凭什么感觉时间的,他忽然就像冲刺 一样,双手齐上,很粗暴地把每一个发圈猛烈摘下,啪、啪、啪、啪,满地都是卷 发器,好像延迟一秒钟都很致命似的。 洗净。吹。开始吹头发的时候,院子下面传来杂乱的歌声,还有嘻嘻哈哈的打 闹声。茄子说,来了!她们!阿丹置若罔闻。打闹声和疯疯癫癫的歌声已经从楼梯 那边灌了过来,拉拉杂杂的脚步声临近了,这些声音在门口奇怪地停了一下,只听 门砰的一响,随着门被推开,四个妖娆女人像被倒出垃圾通道的垃圾,哗啦一声, 通通堆在门口。歌声又在垃圾里响了起来,有一个人爬了起来,是唱歌的那个,她 翘着下巴,向上举着双手,像迎接太阳一样对着天花板灯条吟唱;又有两个互相牵 手,站起来,稳定了一下,然后像四只小天鹅用漂亮的舞步,一起跳了过来。最后 一个趴在地上伴奏哼唱———丹、丹、丹、丹、丹低得低得丹,丹—低—得—丹! 丹、丹、丹、丹、丹低得低得丹!丹、丹、丹、丹——— 她们变成四只小天鹅了,手拉手,交错腾挪着八条长腿,就在阿丹身后转圈。 阿丹傻了傻,笑了,停了手。他从来没看到过人的动作可以这么好看。尽管她 们一个个散发着酒气醉意蹒跚,但毕竟是专业人员,可以穿着随便的家常服,把舞 跳得如此有韵致。也许正是醉意,她们跳得格外投入。做头发的茄子也是个好热闹 的家伙,她们一跳她就格格格开始疯笑,忽然,她意识到阿丹停工,马上推他:哎, 快做啊! 一个穿蜡染中式夹衣的纤细女人不扮小天鹅了,她要喝水,她说渴,其他几个 都不跳了,纷纷说要喝水。说渴的女人叫飞雪,但是,另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拼命 摇手,叫喊要酒!还要酒!大家叫她洋小气。茄子只好起身,她把开水壶和茶具拿 过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叫蜜蜜的女人,做梦似的闭着眼睛亲吻阿丹的脸颊。手拿电 吹风的阿丹拧着脖子,眼睛使劲地歪过去看灯,显然是不知所措。茄子嘿嘿笑着又 去酒柜拿出一瓶葡萄酒两包花生和鱼干片。 阿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几个醉美人。他永远也无法分辨谁是飞雪、谁是洋小气、 谁是茄子、谁是蜜蜜和蜻蜓,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里毛毛虫一样,温 暖地爬动。阿丹偷偷地笑了。坐回椅子的茄子用胳膊肘动他,示意赶紧快吹。脸颊 发红的洋小气把酒杯端了过来,她要阿丹喝,阿丹猛烈摇头;茄子就把嘴张开,洋 小气就把全部的酒,从茄子的嘴里倒了下去。一会儿,蜻蜓又把一大杯满溢出来的 酒端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却因为步子不稳而一路洒出。阿丹好像怕酒洒光,紧张地 低头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茄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又喂阿丹,示意她们 一人一口喝光。阿丹每喝一口,如醉如仙的女人们,就发出夸张的惊叫。这一杯才 尽,又有人颠颠倒倒地端上一杯。阿丹似乎有点心神不定,但,即使这样分神,他 还是为茄子做出了个非常古典的美丽发型,中分,额前的头发在耳朵后上方,各夹 起一束,两小束头发的发梢在妩媚地曲卷着,层次感极强的披肩发,尾梢带着弹性 十足的微弯,似卷非卷,动感十足,每一阵风过,每一个步幅的跳荡,它们都在轻 盈地颤动,甚至飞翔。 这个发型强化了茄子非常光洁饱满的额头,使她的脸获得了超凡脱俗的光。不 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美丽新发型的陶醉,在梳妆台镜子前她夸张地左右摇动身子。 忽然,她起身到红木沙发那里,再过来,一只提琴已经在颈窝。不知是哪个醉婆, 把四条雪亮的日光灯条通通灭了。浓密的黑暗很快被三个大窗洒进的清白色月光所 驱赶。窗上的钢条格子,横横纵纵清晰地倒映在地板上。一个轻盈美妙的身影过去, 如纱的月光就被清影穿破。 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赤足站在迎风的窗口,干净的长发被月光吹拂,灌进窗口 的夜风,带着星光和琴声一起在屋里飞旋。蜜蜜和蜻蜓在如诉如歌的琴声中开始曼 舞,飞雪也加入了,洋小气是最后加入的,她开始有点步子飘摇,很快就稳定了。 阿丹开始还能分辨这个衣服和那个衣服身影的不同,但是,很快就无法分辨了,先 是一个美丽的身影没有了上衣,后来晃过两个凝脂一样的妖娆身影,再下来有人把 衣服砸到阿丹脸上,等他拨开衣服,眼里已经全是月光下的赤裸仙女。玉雕一样的 身子,纯洁妙曼在月光里翩然起舞。阿丹从来不知道,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原来是 这么的好看;从来不知道,人的手脚比划起来是可以这么让他舒服。一个个身影轻 盈灵动,举手投足美丽得让人不敢呼吸。她们雪白的颈子、肩胛、乳房,她们紧致 的小腹、后背,她们纤秀的腰肢、大腿,甚至膝盖和脚趾尖,通通在说话。它们在 琴声里诉说,有时候在凝神,有时在倾听,有时候它们婀娜舒展,在夜色中竞相开 放。它们在和月亮说话。月亮听得懂,阿丹也听得懂。阿丹眼睛都僵直了。 一个精灵一样的身影,飘到他身边,两条纤美的胳膊像风中的水仙花瓣一样, 满含春风轻轻地左轻轻地右,它轻轻地拂动着,阿丹的上衣扣子被解开了;又一个 凌波而来的丝绸般的清影把他牵进了舞蹈者的中间,引导他起舞,让阿丹像他口袋 里的小牙剪一样,旋转飞扬;又一朵花瓣一样的妙曼精灵接近了他,阿丹的上衣被 彻底脱落了。他感到好像是月亮上吹来的芬芳。阿丹有点慌张,但他很快被这些春 天的花瓣淹没。芬芳中,它们娇媚、纯真;它们野蛮、激烈;它们温柔、依偎;它 们热情、固执。 如水的琴声渗透在皎洁的月光里,琴声一样的月光,弥漫在月亮和尘世之间的 万丈清辉中,然后向天堂飞翔。洁白的凌波仙子在清波中婉转千姿,如梦如幻,芬 芳四溢。阿丹脸上和手上、身上,起伏的是和女人头发完全不一样的细腻滋润,波 涛汹涌着令他战栗的阵阵温柔。 十七岁未过的少年阿丹,青春的火山骤然苏醒,终于爆发出对这些陌生而美丽 生命的最高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