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史秘书,在忙吗?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秘书长柳胜利给我打来一个电话。秘书长说话办事向来干 净利索,一如他精致的着装、锃亮的皮鞋和一丝不苟的头发。他称我秘书的时候, 一般都是有点要紧事情,不然,他会简捷地称小史。 并非因为秘书长比一个秘书大得多,柳胜利才直呼小史的;须知那些常委、副 市长们,多半从不称小史而称史秘书,我知道他们对鄙人的尊敬,实际上是对市长 的尊敬。 得知我即将从一般公务员走向市长秘书岗位的前两天,在师专法律系做教授的 老爸就对我耳提面命道:“史偶然,你知道秘书是什么吗?是助手,是跟班,是勤 务,是侍从……古往今来,更难听的,我不讲你也知道!总之,绝不像某些人认为 的那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晚近十几二十年,秘书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狐 假虎威、蝇营狗苟者不知凡几,报纸电台电视,多有反面报道。当然,其实正面的 也有很多,但是,秘书的角色定位决定了其工作不容易出彩,而容易出事。所以, 你硬要去,我就送你一句古话: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儿子呀,你好自 为之吧。” 父亲当然是被历史整怕了,尽管,以他的身世际遇,充其量只是经历了“文革” 的全过程。他常讲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一个学法律的,不去手不释卷地通览西律 大部头,什么大陆法系、英美法系,却将《资治通鉴》之类的线装本置之座右,足 见他心态已然老了。 其实,不待老爸多叮嘱,我也会勤奋工作,好自为之的,上大学和古代文学硕 士一共七年,好歹也读了几本经史子集。战战兢兢虽未必,见贤思齐、趋利避害、 来日方长的那份上进心,总还是有的。 秘书长说要到我办公室来,我坚持说不,要到他办公室去。我说处理完手头的 一点活儿,十几分钟就过来。 在市政府主楼,我和秘书长就是楼上楼下之隔。我进他屋的时候,已经有个三 十上下的女士在那里了,见我进来,连忙起身握手,说:“史秘书吧?没想到市长 的秘书这么年轻,我是成小梅。” 她的手心黏黏的有汗,声音略显紧张。 秘书长告诉我,成小梅是三中的语文老师,平时喜欢写作投稿,发表了不少东 西。今天特意来向史秘书请教。 说着,成小梅已经将茶杯前的一叠报刊复印件递了上来。 成小梅的文章篇幅不大,无论诗歌散文,都是真正的豆腐块,而且,多半发在 本市的《今日经济》报上。想当年,我的文章也有不少是寄到《今日经济》的副刊 “翠微峰”的,约稿的老编辑姓侯,据说抗战年代才十六七岁就当了《民国日报》 本地版的副主编。乱世出英雄,也出文肝墨胆,侯老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后来时运 不济,历次政治运动,都成了出头椽子,被斗得七荤八素,常年中药当茶汤饮,连 他给我发的信函里都夹着一股子药味。侯老每次所寄样报,必然是一整张外加一份 剪贴,我想这种遗风流韵,是独属于三四十年代那拨老编辑的。现在的编辑,懒得 样报都不给寄,遑论剪贴!有次给《福建日报》投稿得中,“武夷山下”的女编辑 也是这样,样报整张加剪贴给寄来,把我激动得以为鲁迅转世。 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打量着成小梅同志的习作,有点矜持,也有点亲切。 我就说到了侯老编辑,说到像他那样的编辑,终老在一个地市级的报纸岗位, 真是本市工农子弟的福气,也是他无私且无奈的奉献。 成小梅两眼一亮说,侯老师她知道,很可惜,她投稿的时候,他已经彻底退休 或是离休了,再后来,想去拜访他,他却得肺病不治。听讲他抽烟很厉害,想象也 是鲁迅的个子,瘦小精神,左手翻稿子,右手总擎着一支烟。 她的如此想象令我振奋。我说,侯老样子确实很像文豪,目光坚劲,言辞犀利。 他生平出的唯一一本杂文集子《稗类集》,送了一本签名本给我,那真是字字珠玑。 他跟我讲他一直在构思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想写的是抗战时期国统区一群知识分 子的命运,可惜天不假年,刚开了一个头,侯老就撒手西归了。 我在跟成小梅闲聊的时候,秘书长在一旁接电话,不时插进话来,说我是才子, 家里净是书,人家是美人相伴,他是宁要书不要美人。 我一急,说,谁说我不要美人,难道我不是男人吗? 成小梅就笑,说,史秘书是红袖添香好读书。改日到你家去看书,不会给我吃 闭门羹吧? 成小梅姿色平平,却善于打扮,一头乌发斜堆成一座小丘,偏又拦了一把粉红 的簪子。当她微笑的时候,别有一番可爱。我说,市文联和报社搞活动,闲下来去 参加,我会叫上你的。 那太好了!说话可要算数喔!成小梅拍起了巴掌。 今天就到这里吧,史秘书也忙。秘书长起身做送客状。 成小梅赶紧起身道,与两位一席谈,受益很多。这点作品,如果不耽误史秘书 很多时间的话,希望能听到二位的批评。 秘书长说,那你就放下吧。在文学方面,我不懂,史秘书是高人。 我说,秘书长是谦虚,他也出过书的,小梅你知道吗? 我们把她送到门边。回到办公室,没待我开口,秘书长说,女教师他原来也不 认识,是他一个朋友介绍的。 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你帮忙? 秘书长说,没有啊。她也只说到喜欢文学,希望有文学上的老师指点指点,所 以我就想到你了。 我说,那她应该去和文联、报社的接头啊。本想说,她来找秘书长的目的不会 那么简单,但不知是何人介绍给秘书长的,秘书长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出来。不说也 罢,于是就抱着成小梅的一叠豆腐块告辞出来。 未料,周末,成小梅就来电话了,她所在的三中,有个文学社团的活动,希望 我以年轻的文学前辈的身份出席。我说,这种活动我一般都不参加。她说,我已经 安排了,我不介绍你秘书的身份,只介绍你文学硕士、青年作家的身份。 她这样的恭维,我当然受用。但是我还在犹豫,我说我可以介绍作协一个比我 强的作家朋友给她,现在人家是作协副主席。她说,作协副主席全国有千百个,史 偶然只有一个。你一定要来哟!你若是不来,你就得罪了一个崇拜你的文学青年。 哈,我说,青年不崇拜青年。 可是,你让我认识你了。我第一次请你,遭到拒绝,我就会伤心一辈子,也会 记恨你一辈子的。 我感到她夸张的记恨里有一股子倔强,我答应了,并说只去看看,不能安排我 讲话。 她很干脆就答应了我,说,你能讲几句话更好,但是,我不会强你所难的。 我应邀而去,才发现,那种场合,要不讲几句,自己都觉得不合适。 我准时到达,学生已经到齐了,一个可以容纳四五十人的教室,挤挤挨挨总有 六七十人之多。黑板上是“春柳江文学社主题活动”十个美术字,窗棂间纵横交错 着彩带和气球。我刚站定,全场已经齐刷刷地起立、鼓掌。成小梅介绍我的时候, 称我是史老师,评论家、作家,唯独没有介绍我是某某的秘书,这让我觉得过誉的 同时,又倍觉受用。试想,这场合,如果不介绍你是秘书,那就只有介绍你是老师。 但,如果你不是跟作家、评论家什么的沾点边,又何为人师呢! 或恐是因为我来,校长也在,还有一堆主任。唱主角的却是成小梅。天晓得她 从哪里找来了我在大学的一些作品,激情洋溢地做了介绍,讲完之后,她甚至用不 着发表“下面请史老师讲话”之类的词语,我就被掌声托起,手里适时地接过了一 个红领巾递上的麦克风。我清清嗓子,讲了大学时期的生活,尤其是废寝忘食地办 杂志,讲到后来在“翠微峰”上发表处女作,激动得不舍得将一张二十元钱的稿费 单给邮局拿走,于是这张处女稿费单,就成了我的永久的一个文学纪念。 这时候,有个满脸稚气的胖胖的男生站起来说,史老师,处女作是第一次写的 东西,还是第一次发表的东西啊? 座下就有笑声,然后是静寂。 我说,当然是第一次发表的东西,因为,任何写作都难以说第一次的,每个学 生上一年级就要写看图说话,那才是第一次写文章呢。 那个男生不依不饶问,如果女生第一次发表的叫处女作,男生第一次发表的就 叫处男作,是不是更好? 我说,你觉得这样为什么更好呢? 他说,我觉得这是对女性的尊重,有处女,就应该有处男相对。不管男女的作 品,都说是处女作,看起来是尊重妇女,思想里却是不尊重妇女。 我说,好!英语里的开场白,常常是女士们、先生们对称。这就是对女性的尊 重。 初中生有这样的思想与表达,殊为不易。跟他们相比,我们那时候的初中,说 是浑浑噩噩也不过分。于是我对这位男生大肆表扬,认为有思想的学生比一味求得 高分的学生,我更看重后者。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风华正茂的老 师,何愁没有风华绝代的学生! 我的不算简短的讲话,激起一阵又一阵自发的掌声。我从掌声里找回了青春和 自信。参加工作几年的文牍、顺从和一味的呼应,感觉已经与当年读大学时的锐气 渐行渐远。 主题活动开始以后,有诗文朗诵,独唱,独奏,还有小品。我没想到的是,居 然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朗诵了我七八年前发表在“翠微峰”上的散文《漫步春柳 江》。成小梅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女教师,她的这份精细那么自然、熨帖,雁过无迹 而又水过留痕。 我与成小梅偶一对视,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使一张太过普通的脸生动了许多。 很快地,我就知道了,成小梅的社会地位其实比我想象的更低,她只是三中的 代课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