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管日后我和你发生了怎样的矛盾,成小梅,你应该想想二○○四年的一个早 春的周末,我安排你跟霍炳泉市长见面,那是你一生中的转折。你应该感激我的言 而有信,当时,距你提出这个看似无理有一定难度系数的要求,才不过四十多个小 时。 霍市长穿一件黑西装,系了一根金黄色的领带,领带上有无数的小蜜蜂在飞。 霍市长不知道我找的是个她,而不是他。和成小梅同志轻轻一握之后,他下意 识地用左手紧了紧领带结。是我平时提醒他,领带结总系得有点大。 我的介绍是,成小梅,本市作家,省报特约通讯员。霍市长甚至没有细问,就 开始了他的发言。在本市的官员中,霍市长的口才是毋庸置疑的,他恰到好处的率 真见性,也为他的官职增色不少。此刻,他太急于表现本市半年的工作实绩,于是, 面对一个记者的谈话,也像面对他的上峰,汩汩滔滔,无所保留。我知道霍市长错 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本市报社的记者了,《今日经济》报社在采访本市党政一把手的 时候,多半只是听话记录,没有插话提问的份儿。他们为难的时候在于,刊登市委 书记的长篇报道时,需要给市长一块版面;同理,刊登市长的大块报道时,更须让 书记有充分亮相的机会。《今日经济》的总编曾经在一次酒后对我说过,尽管书记 是number one,但他最苦恼的还是怎么在书记和市长的出场上保持平衡。霍市长比 郝书记年轻了五岁,五岁对于一个共和国来说,只是短暂的瞬间,对于一个市长来 说,却是一长段政治生命的跑道。 我注意到今日的成小梅着装上又有不同,一件烟灰色的中褛,被粉红色的尖领 衬衫衬托着,嫌大的脸颊停匀了,象牙色的一双高靴直抵膝盖。脸上敷了淡淡的颜 色,睫毛略略上卷,生动了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 我忽然发现,小梅同志不是一 眼就吸引人的女人,但是耐读。虽然带了一支银亮小巧的录音笔,她依然在刷刷地 记录。被采访者霍炳泉同志见到笔不停录,说话的兴致越发浓郁。小梅只在不经意 间有几句发问,那不是打断而是助燃,是往熊熊燃烧的篝火里扔焦干的松油柈子。 霍市长在喝水的间隙,她会适时地说上几句。未必是发问,有些就是重复他刚表达 过的思想,那是一种吟咏或玩味,似乎霍市长在思考和工作时,她就在现场,不是 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深明事理、痛痒相关的个中人。 当然,我痛悟这是一个不是记者胜似记者,不是个中人胜似个中人的女人时, 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后了。此时,我兴兴头头地为自己的巧妙安排叫好,也为小梅姑 娘的流丽采访叫好。是的,是流丽而不是流利,后一个流利只是一种顺畅的表示, 前一种流丽带着温馨的感情。我那时候不自量力,总以为这个已经与我有了两次床 笫之欢的女人,已经对我忠心耿耿,一方面对发妻深感愧疚,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 出轨寻找种种理论根据。 我这时候,已然决定帮人帮到底,尤其是帮一个情感和肉体上已经大体属于我 的女人。 采访进行了两个小时二十分,霍市长到桌边看了看一直处于静铃状态的手机, 利索地过来和成小梅同志握别。 还没请教你姓名呢。霍市长端详着面前的姑娘,很快回到桌边,拿起名片,署 上手机号码,递给成小梅。作为一市之长,他署手机号码递送名片,当然是有选择 的。 我叫成小梅,成功的成,小小的一朵梅花,小梅。 好,我祝你这朵小小的梅花终究会盛开。 谢谢霍市长!成小梅弯腰一躬道,我的名片用完了。 没关系,我找到小史,就找到你了,是不是? 是的。史秘书的才气逼人,本市的记者都知道。成小梅用二分之一秒,跟我对 视了眼神。 霍市长说他中午还有接待,省里体改委来了人,他说,让史秘书请成记者吃饭! 成小梅又是一躬道,什么时候文章发了,我再请市长吃饭。 霍市长已经回到桌边收拾东西去了,道,那就该我请客了。 成小梅立刻噘着嘴说,政府无戏言,那我可以等市长签单哟! 我和小梅一道送市长下楼,他那辆新款奥迪已经停在大厅前。 市长在车里招手道,没问题,什么时候见报,成记者出面,我签单。 奥迪在我们两人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我问,想上哪儿去撮一顿? 她道,你不是说过吗?市长的手脚是由你安排的,我的嘴,也听你安排。 她说这话时,眼里意意味味的。我立马觉得血脉贲张,说,行,照样到老地方 真情火锅店去。打车来到饭店,懂经的老板娘二话没说,又请我们进了梅花厅,点 着火锅,放下菜谱,将门带上出去了。 我说,她好像就知道我们是一对似的,连看菜谱的一点空隙都要留给我们亲热。 人家是什么眼睛,开饭馆的,没有什么能瞒过她们。小梅将一双冷手迅速插到 我腋下,俯在我胸前,头抵着我的下颏片刻,忽然退出来道,霍市长不会看出我们 的关系吧? 我说,看出来又怎么样,炒我的鱿鱼?但心里也有点嘀咕,日后要谨慎。 她坐正了,一边理头发一边说,不好,对我不好,对你更不好。 当时,我已经耽溺在与成小梅的婚外情中,如果冷静一点,我应该能够感受得 到她的心计:进退俯仰,不该在一个秘书这打住。 我壮着胆说,爱江山,更爱美人。炒了鱿鱼,我们就干公司去,我在深圳和福 建泉州,都有办公司的朋友。 她温柔道,你脚下不是一块可以轻易放弃的码头,你要珍惜。她的眉头皱起来 了:写稿不是问题,发在 《今日经济》上也不是问题,要到省里去发,就是一 个问题了。 我想了想,告诉她,她目前的任务,是尽快将稿子写好;我的任务是跟省报联 系。 她朝我击掌道,一言为定!到时我请你的客。 我说,你请我还是吃火锅? 她眼神打个飘道,你还想吃哪样啊? 两天后的晚上,在得胜宾馆,成小梅端来一台手提电脑,还有一叠打印的文稿。 我才看了开头就知道写得不合报社要求。此前,我已经跟省报编办主任通了一个很 长的电话。对于稿件的要求,他提出了一些具体意见。编办主任上次到本市,我是 接待之一。他很爽快地留下名片,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我们电话里磨合的意见 主要有两点,一是抓住本市的新闻性做文章,不然不好发;二是对事不对人,宣传 地市领导个人的文章是发不出来的。 成小梅的文章恰恰缺乏对这两方面的注意,通篇出现过多次霍炳泉,这怎么可 以?实际上写了他分管的工作譬如招商引资的成绩,就是在揄扬他啊。曲径通幽, 愈益反损,看来成小梅在这方面还是嫩了点。 听我左右一分析,成小梅只有点头的份儿,双手早箍住了我的脖子,热气哈得 我耳根子痒痒的。她说,人家又没搞过这些东西你就改改嘛,谁叫你当大秘书呢! 我说,我是市长的秘书,不是你的小秘吧? 她把我扳倒在床上,托着我的下巴,两手就冷不丁从我的胸口伸了进去,在我 的胸脯上盘桓道,你白天是全市人民的大秘书,晚上就是我的小秘,你讲是不是? 是不是?你敢讲不是! 是是是。热烈的长吻之后,我想要她了。她捉住了我的双手,说,先改稿子, 再犒劳你,我要学学你的经验,你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不然的话,你什么也得 不到……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她第一次见我时,声音都因紧张而发颤。现在, 她声色俨然,我只有起身,坐到台子边去,嘴里很不情愿道,你呀,不把我从各方 面榨干,你是不会甘心的。 这一晚,我对成小梅有了新的发现,发现她是一个很善于学习的女人。我在讲 怎样写新闻稿乃至段落与词句的修改时,她不但认真倾听而且记笔记。我想酒店老 板如果以为是两个男女开房苟合,他若是看到了这一幕,一定为自己的卑劣想法惭 愧。实话说,她这篇稿子要达到在省报发表的水平,还得大删大改。她说,你就一 心一意改吧,我是你的小学生。她这样诚恳,当然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何况她是那 样细致而殷勤地给我沏茶,给我削苹果。她削的苹果皮是均匀的完整的一圈,她就 调皮地把一圈完整的苹果皮盘在脸上,又将褪去衣裳的果实一片一片地送进我的嘴。 我后来说,你在旁边骚扰我,我哪里有心思写。她就在我额上一个吻,到一旁 看书去了。我直接在手提电脑里修改。此时也不待去办公室七翻八拣地去找数字和 事例,吃不大准的,明日再核对一下即可。郝书记还没下来,写市长的功绩,还要 戴上市委领导下的帽子。那种不顾后果的一味揄扬,不是一个成熟的秘书工作者之 所为。 这一干就是四五个钟头,直到腰腿发麻,两眼泛酸,哈欠连连。做秘书的是首 长的耳目神经,耳目洞开,神经绷得太紧,最缺的就是安稳而放松的睡眠。 小梅见我竣工了,过来搂着她的小秘,一个指头去翻页阅读。完了,她问,你 要我怎么犒劳你呢? 一则几小时的工作,我身心皆困;二则,我毕竟没有跟一个婚外女人在宾馆过 夜的胆量。几句露骨的玩笑后,我要告辞。 她幽幽地说,什么地点都是你的办公室,包括宾馆。什么时候,你才是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