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在中西医结合医院里昏睡了一周,诊断可能是副伤寒。 中医的说法是,情志不舒。西医说是过于疲劳,导致免疫功能失调所致。 中西医两家永远在吵架,不是明的吵,就是暗地里吵。 妻子范春秀请了假来照拂我。我的做法律教授的老爸坐在我的床头,执着我的 手,半天没讲一句话。临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呀。 其间,市长也来看过我。难为他日理万机,还会抽空来看看他的秘书。当时我 正在昏睡,医生要叫醒我,市长不允。听说同来还有一个女的,听描述不会是市长 夫人,我也不想去证实,是不是成小梅。 既然她已经琵琶别抱,是不是来过,同谁来,站立床头看着她昔日的情人是副 什么表情,又有什么要紧?! 一场大病,我几乎有从死亡线上回返的感觉,自觉一些荒唐的往事,于我已经 恍若隔世。但回到市长办公室,面对荆棘相连,钩钩绊绊,我又有些情不自禁。 当然,我此前并没有打算离婚娶成小梅,我不知道我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是 不是下意识感觉到了这个女人太有心计。我知道我这样有点小奸小坏,但本质决不 是江洋大盗的男人,对付不了一个绵中藏针的女人。我这时候倒是为市长担心起来, 实话说,即使《今日经济》报的记者成小梅几个回合撂倒了一个市长秘书,其后果 充其量也只是给市长脸上抹了黑,还不至于给市长的前程造成什么影响。但如果她 撂倒了一个市长,而始作佣者竟是他的秘书史偶然,那动静就大了。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宿命般地在茶饭不思、噩梦缠绵的史偶然耳边轰响,那其 实是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回声: “晚近十几二十年,秘书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狐假虎威、蝇营狗苟者不知凡 几,报纸电台电视,多有反面报道。当然,其实正面的也有很多。但是,秘书的角 色定位决定了其工作的不容易出彩,而容易出事。所以,你硬要去,我就送你一句 古话: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儿子呀,你好自为之吧。” 这是一个法学教授的声音,这是父亲在我上任之初赠送的镜鉴之言。 回到办公室的那几天,我常常在现实与梦幻间相巡,感觉到市长走到我面前, 冷静地交代我,他这次走出办公大楼,恐怕就再回不来了,让我告知他的夫人严阿 姨,带好孩子,不要惦记他,要记得吃药———严阿姨过早得了二型糖尿病。或者, 在五楼会议室开市委常委扩大会,霍市长正在讲话,门开了,忽然进来几个素不相 识的面孔,两个人径直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却语含威严道,霍炳泉同志,请跟我 们走一趟,配合了解一下情况。霍炳泉同志顿时呆若木鸡。 我越来越关注门,办公室的门,会议室的门,关注每一个进来的陌生的面孔。 省里的会议越来越近,霍市长越来越忙,但也发现了我的工作效率不同以往。 霍市长关切问我,是不是病还没好利索。开完大会,你到鸡鸣山去泡泡温泉,放松 放松。 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患了抑郁症,开始间断地服一些抗抑郁药。 我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市长万一出了事情,跟我有什么相干!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俗话又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如果你是共产 党员,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那么,无论什么香风毒草美色糖弹都不能击倒 你!平心而论,成小梅算不上什么美人,她认识我之前,简直是一个在路边行走都 不会有什么回头率的女人;她认识我之后,回头率起码增长三成;她勾搭上市长之 后,回头率又可能增长了三成。简单地说,她身上的光彩,是依附在男人身上而焕 发的。 她依附的第一个男人是我,不对,第一个男人是秘书长,第二个男人才是我, 因为她是通过秘书长才认识我的;再通过我认识了市长。所以,在一个美丽的腐败 链条里,我既不是第一环,更不是终结者,充其量只是一个接力棒的传递者。这个 接力棒还没有在我手心焐热就很快传递出去了。 我就这样自己安慰自己,自我安慰和舒乐安定、苯巴比妥的交互作用,使我还 能够坚持工作。但我知道自己还需要一个倾诉者,这个倾诉对象既不能是我的发妻 范春秀,也不能是我的露水情人成小梅,尽管,她两人都是我渴望的倾诉对象。 我当然也不能去找秘书长,谁知道他会不会把我的苦闷一股脑倒给霍市长或成 小梅呢?!我同样不能去找我那几乎有着先知般预见性的法学教授的父亲———愿 上帝保佑他,在他们学院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法学教授都做兼职律师、大胆使用在司 法系统工作的学生资源的时候,他却甘守寂寞与清贫。本市检法两家充斥着他的桃 李,他要是做律师,无论为谁辩护,天平都容易朝他这头倾斜。 但是我这样老憋着,迟早要出事情,大禹治水,疏胜于堵。看来,我只能去求 救于心理医生了。一个看来风光无限的市长秘书,在遭遇焦虑症的时候,居然没有 一个可以安全谈吐的对象,只有依靠安定和心理医生,这就像一个早已发育完全、 精血充沛的青年,完全需要借助自慰来发泄一样可怜。 我决定去找心理医生了,这是科学。我害怕吃多了安定,会导致男人的障碍。 一个每次只按规定给我开七片安定的医生,已经暗示过我了,服多了镇静类药,是 性事的敌人。 我刚跨进市中心医院的大门,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息。是小林发来的。 这个小林,很有才情的一个人,读书也多,却从不表示怀才不遇,秉承的是随 遇而安的古训。说实话,我抽屉里很多好书,信息都是他给的。自从我进了市政府, 朋友里头唯有他从不找我办事,甚至也不主动见我,只是不时有短信发我,要么是 段子调侃,要么告知又有什么好书了。 我忽然想,为什么不先去找找他,听听他的意见呢? 我拨通他的电话,约他见一面。他说白天忙。晚上你买单,请我吃饭。他的语 调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当了市长秘书之后,一天到晚约我出席饭局的人,不知凡几,有一些,甚至 是局长、县委书记、县长;让我买单请客的,而且没有职务者,小林是第一个。 我约他晚上六点半,准时到春柳江头真情火锅店梅花厅,我甚至没敢加一句赘 语,如果市长没有事情的话。他肯定会说,那你跟市长屁颠颠忙去算了! 我比小林早五分钟到的,他却准时。闲聊了几句高矮胖瘦,他打量我道,好像 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叫我们史偶然坐得不开心哟! 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地摸摸已然割手的腮帮子。 我看的是你的眼睛。眼光黯淡,神采飘浮,哪像是前几个月的你!老兄,你一 定是碰到什么挠心的事了,是因为女人,还是兜里发了不义之财? 好,不愧是好友,可以肝胆相照!我跟他铿然碰杯,然后摒退一旁肃立的服务 员,关门掩窗,遂将认识成小梅其人其事两三个月来,一应细节,巨细无遗地和盘 端给了小林。 小林原有好酒量,条件不好的地方,一碟豆子或一碟花生,足矣。记得有次在 乡下,左右无饭店,他就着农家在田头现摘水煮的一盘青毛豆,足足吃了人家一斤 自酿谷酒。 我在诉说的时候,他兀自喝酒,搛菜,撮花生。他眼睛也不看我,只自己嚼着、 品味着,但却分明听进去了,不然,就不会突然地两眼一白,筷子头一戳,大声道, 打住,这个地方,你从头讲,讲细点。 好比我是一个留声机,可以快进慢退。或者,他就是一个导演,演员只我一人。 他忽然问,你今天来找我就对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你如果去找了心理医生,你害不害怕他把这些事情一传十十传 百地扩散?他如果扩散了,你岂不是心理压力更大?那就既害了市长,也害了你自 己,是不是?所以,是我的那条短信及时阻止你在那条错误的路上越滑越远。 仔细想想,小林讲得一点不错。 于是,我们分析来分析去,排列组合若干计划,归根到底是一句话,密切关注 市长的动向,伺机劝他离开成小梅。我们定之为———保护市长110 计划。 小林说,我们分头行动,多掌握一些情况,市长的动向你及时跟我通气。他最 后问,如果市长离开了成小梅,又被李小梅、张小梅什么的勾引上了怎么办?你没 听说,湖北一个市长,出事以后,惊曝身边曾有一百零八个女人吗! 我松了一口气道,那就怪不到我头上,我只要让他离开成小梅,就是胜利,因 为成小梅是经我介绍认识的。 小林发奸擿伏道,你现在恨不得霍市长,一脚端掉成小梅,另找一个情妇! 我好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长舒一口郁闷之气。 知我者,小林也。今夜,我没吃舒乐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