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还没回到办公室,小林的电话追过来了,问,看了“新市民”的头条新闻吗? 我嘟哝道,还没呢,怎么全世界都看到了的东西,就我被蒙在鼓里。 小林说,快看看吧,看后再给我谈感想。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办公室,立即开机,弹出“新市民”网站,这才发现一条新 闻:香港豪冲集团董事局主席陈天启投资本市的豪冲药业基地正式启动。 有一幅照片,照片上那个一身黑西装的港商,风流倜傥,胖而秃顶者,正是霍 市长的朋友陈天启! 第二幅照片竟然是陈天启在基地接受成小梅采访的照片。文字介绍云,陈天启 慨言,他在本市的收获,除了豪冲药业落地,还有,就是认了一个干女儿成小梅! 市长的情人,摇身一变,成了港商的干女儿! 如果小林在场,他一定会看到我惊愕地张大嘴,好半天合不上。 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再见成小梅了,她这张照片显然是最近照的,称得上是丰 满挺拔,丰姿绰约。只微翘的唇角,我看得出有一丝嘲讽和不屑。 我嗒然落座,觉得这情景恍如观看一场戏,只是我和小林这俩演员太蹩脚了。 小林电话又过来了,怎么样?感受如何?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秀才 造反,十年不成。 我情绪极其低沉道,我感觉,我在这恐怕干不长了。 他说,我也认为是。你有三条路可选择,一种是向霍市长深刻检讨;第二种是 向成小梅深刻检讨,请皇母娘娘缓颊;第三种是自动请辞,南下投靠师兄弟去,南 边是大海,正好鲤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 我一时心乱如麻,向市长检讨,再沉痛深刻,难道还想重获信任?违背了官场 游戏的某些规则,无异触怒天条。尽管霍市长平时宽以待人,我且是切切实实为他 老人家着想,纵然浑身是嘴,他又哪里肯信我就是负荆请罪的廉颇?!向成小梅检 讨,我与小林策划于密室,点火于网站,都是冲她而去的,必欲剪除她与霍市长关 联的丝丝缕缕而后快;我既树她为敌,看她似霍市长身边的褒姒妲己,她又如何肯 原谅我!至于挂冠(秘书算个几品)南下,一则我妻子还在读研;二则父母衰迈; 三则一介书生,除舞文弄墨、上传下达,别无长技,何以见得人家就肯收留我?! 思来想去,平素风光无限的市长秘书,竟至无路可走。望着屋外大马路上的车 水马龙,一时间,跳楼的心思都有了。 那几天,我的精神恍惚到了极点,尽管,小林害怕我出事,不间断地给我打电 话、发短信,呼朋引类邀我出去吃饭,我始终打不起精神。我跟他说,市长的爆发 只是迟早的事情,他的眼里流露的怨恨,我能够捕捉得到。我不明白的是,我注意 他的时候,他又很快转化成和颜悦色。一个市长,为什么会对秘书这样呢? 小林说我神经过敏。邙人失斧,所见皆贼。 生死之间,旦夕祸福,我能安之若素吗?长夜漫漫,我又靠舒乐安定,才能睡 上几个小时。 正当我徘徊无定的时候,接到了成小梅的电话,她约我吃晚饭,地点照旧:春 柳江头真情火锅店梅花厅。收线之后,我回味良久,为的是辨别真伪,不要是小林 之流搞的恶作剧吧? 我提前了十五分钟到真情火锅店,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用指头蘸水,在桌 上反复涂抹三个字:成小梅。直到她站在我身后了,鼻息咻咻,我才感受到一个曾 经仰慕我并和我同床共枕的女人,身上的英豪之气,直逼后颈,凛凛难犯。 她落座后,点菜如仪,并给我斟茶。我的心,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松弛。上菜 后,筛酒夹菜,扯闲。我感觉好像回到两人第一次在这吃饭的时节,当时岁暮冬寒, 天阴不展,两人却心情萌动,言语佻。 时光不能倒流,如能,我和成小梅的关系,一定要发乎情,止乎礼。 酒至半酣,她忽然问,你觉得你背后做的那些事情是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的吗? 你觉得人家都是傻瓜,只有你才是大彻大悟的吗?! 你觉得你还能在秘书的位子上等着官荣秘贵,步步高升吗?! 你你你!她愤然站起,噼啪,噼啪,噼啪,噼啪,直到她扇得我腮帮脆响、牙 根酸疼,连眼泪也被她扇出来了。我被扇了,我被昔日的情人给狠狠扇了,真是扇 得好啊,扇得我如醍醐灌顶。 一个女服务员推门进来,看见她正在练武功,愣怔片刻,吓得一伸舌头就关门 出去了。 我揉着腮帮子说,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我的脸上已经被她柔性的狠抽, 抽打得万紫千红。我能从她气得扭曲的面孔,感觉到自己面孔的变化。 她抽打得累了,一屁股坐下,忽然就呜呜地捂住脸哭了。我想起小时候跟人家 上山狩猎,铁丝夹子夹住一只麂子,发出的就是这样压迫住的呜呜声。她抬起头后 看都不看我,就到一边去补妆,然后回头落座道,我们是前世的缘分,我到市长面 前拼命讲你的好话,他已经给你安排了两个位置,一个是宗教事务管理局副局长, 一个是区委副书记,都是副处级。前一个位子更轻闲,后一个位子更实惠也更锻炼 人。像你这样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我想去跟一群和尚打交道恐怕更合 适。 我说,谢谢。 她拉长声说了一句,谢谢。你真是要谢的,不然,你会是什么命运,你自己估 计得到吗?讲出来要吓死你。首长的秘书背地里搞首长的名堂,这不论在古今中外 都是罕见的,披露出来,会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但是,我们也不是没有需要 向你致谢的地方,正是你背后搞名堂,使我们未雨绸缪,正视现实,严阵以待,我 拜陈天启做干爸,就是一个很好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市长也被我说服了,他想到, 在哪里看到一个例子,好像是讲日本,长途运送鲜鱼,要放入一些进攻性很强的鳗 鱼,就把那些不愿游动而缺氧的鱼群激活了。 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是鳗鱼。 她夹了眼前的一块红烧带鱼放在我碗里,说,你就是这块鱼,只配去红烧给人 下酒。 这块带鱼烧过了头,全身焦色。 她起身,边穿外衣边道,谁叫我这人这么重感情呢,不然……你好自为之吧。 是干副局长还是副书记,一周内想好,走人,走马上任去。不管在哪里,要懂事。 而且,你是给市长当过秘书的人,不要给市长丢脸抹黑。 她走到门边了,我问,这是你的话还是市长的话? 在门砰然关上之前,她丢下一句,不管是谁的,你听了,对你没坏处。 我是得走人。 我如果再不走,我就不是人,我还是人吗? 我既没有去宗教事务管理局,也没有去颇有实惠的区委。一个月后,我去了深 圳,具体说,是去了深圳二线关外的宝安沙井,在老同学办的一个电子企业做企划。 每次陪同学到外面应酬,同学都要介绍我是市长秘书。 我必谦恭纠正,是前秘书。 二○○四年冬天,我正在深南大道上陪客户逛街,小林打过电话来,告知,郝 书记退位之后,从苏南调来一个人当书记,霍市长此前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化 为泡影。 从南到北持久的低温,深圳这个南方炎热的城市也遭遇一场岁末薄寒,路上的 行人都竖起领子,裹紧衣襟,脚步匆匆。 唯有一蓬蓬热烈如火的簕杜鹃在遒劲的风中摇曳,劲风过后,一地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