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是周末了。 大门砰的一声响,孩子去补课了。过了一会儿,又是砰的一声响,老婆去美容 院了。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吵闹更让人睡不安稳。明久睁开眼,翻了个身,透过窗 帘判断着外面的天气。 窗帘下面,明久的《国家地理杂志》翻扑在地上。昨晚他们又吵了一架。事先 没有任何兆头,明久坐在床上看书,李华走过来,揭开被子说,明天我们去趟省城 吧!他知道她的用意,财务部经理要调走了,三个二级财务主管摩拳擦掌,她想抽 空去省里活动活动,为自己争取一点胜算。明久正在看一篇有关麋鹿保护区的文章, 说顺其自然吧,在你这个年纪,财务经理和二级财务主管有什么区别! 话音未落,就听见啪的一声,明久手上的书飞了出去。他看看地上的书,又看 看旁边气呼呼的脊背,独自坐了一阵,很没趣地关了灯。 李华在黑暗中扔过来一句话:你平静了,就恨不得全世界都跟着熄灭。 明久不想半夜三更的又吵起来,无奈熄灭两个字实在大伤人,忍不住说,哪敢 要你熄灭呢?全世界都黑了,你也得亮着,你是常青树,你是不倒翁,你是开不败, 行了吧? 那也说不定,有些人的花期就是比别人长! 是啊,我花期短,我已经谢了,你花期长,你到了秋季还含苞怒放呢。 明久觉得好笑,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她却恍然大悟,萌生了所谓的事业心。 二十年前,李华在银行里不过是个坐柜小出纳,上班就是机械地数钱开票,下 了班不是琢磨着弄点好吃的,就是满大街瞎逛,买回一些没用的减价货。突然有一 天,明久在那个庞大的“华星”集团里混成了小头目,刚好“华星”又是李华单位 的大客户。手里有客户,这是比市长书记写条子还有用的关系,到了月底,任务还 差一大截,领导急得又是开会又是吼人。李华走出来说,我来打个电话试试吧。于 是就给明久打电话,当天,任务就齐了,考核顺利过关。李华从此开始受到关注, 先是让她离开出纳岗位,做起了会计。几年以后,又被任命为储蓄所主任。又过了 几年,明久再次得到提拔,从普通的中层干部二跃而成第一副总经理,分管全盘业 务工作,从此前呼后拥,神采奕奕。就在这时,他们的女儿进子初中。他对她说, 生活要分清主次,什么储蓄所主任,还是先把家里这个主任干好吧。李华就听话地 转移了重心,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家里。那段时间,明久觉得生活分成了两块,一里 一外,一松一紧,很有节奏也很有层次。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华星”的一号人物出了事,双规了,他可是将明久 一手提拔起来的贵人。那段时间,明久整天提心吊胆,既不便讨好“华星”的新主 人,又不知旧贵人是否能逃过双规一劫,重新复位。明久想来想去,决定不偏不倚 地站在中间,观察一阵。但没多久,旧贵人锒铛入狱,幸亏他消息灵通,赶在正式 逮捕的前夜,厚着脸皮去拜访了新主人,才在后来的班子调整中免遭清洗。 但领导班子重新洗牌后,他从分管业务的第一副总,变为分管党政工团的最末 一个副总,尽管待遇还在,级别还在,但主人的感觉荡然无存。每次开大会,他都 静静地坐在主席台一角,就像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撤职的逃兵。有一天,他坐在主席 台上突然萌生出退意,恨不得提前退休。 与此同时,李华却面临着一次抉择。那段时间,岗位竞聘成了各个单位的头号 大事,无论职位大小,不分资历深浅,一律实行竞争上岗,气氛空前紧张,人人都 想既要确保现有岗位这个底线,又要借此机会向上爬一个台阶。白天大家心照不宣 地上班,晚上关在家里挑灯夜战,用心准备竞聘演说稿。李华问明久,到底是保住 所主任这个位置,还是向上够一够,竞聘二级财务主管呢?对这场声势浩大酌竟聘 上岗运动,明久心里是有一点看法的,他关注过某些示范单位,确实有一批人在竞 争上岗中脱颖而出,但单位的总体效益却并没有多大提高,甚至还有倒退的迹象。 他想也没想,就对李华说,主任你做了四年了,还要竟聘吗?李华一听,就把目标 锁定在二级财务主管上。 明久没想到她真的会竟聘成功。她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二级财务主管的 聘书,兴奋得嗓子都哑了。 当天晚上;明久被她拖着去了商场,她现在是二级财务主管了,她会出席很多 正式的场合,她得改变一下形象,她需要扮出一点感觉。明久帮她挑好了昂贵的套 裙,款式经典的小圆头皮鞋,类似公文包的手袋,心满意足之余,李华决定为明久 也添置一件衣服。挑了半天,明久只选中了一件很舒适的外套。回家的路上,明久 说,你看多有意思,以前是我挑职业装你挑休闲装,现在倒过来了,我挑休闲装你 挑职业装。李华也没多想,随口说,还是职业装穿起来精神。明久看了她一眼,打 开车窗,一路上再没跟她说话。 自从那次班子调整之后,他就不大爱穿职业装了,他不再梗着脖子,也懒得挺 起胸脯,以他现在的身份,他觉得实在没必要础咄逼人。 他想起他那几年,他也有过钟情职业装的日子,恨不得睡衣都有棱有角。 有一次,他们接待北京来的一个部长,公司上下严阵以待,参与接待的人全都 西装革履,设想到部长一到,竟望着他们的深色西装笑了。部长是个清瘦的老头, 普普通通的白衬衣扎进皮带里,却比他们韵西装看上去更职业,更威严。后来他才 发现,职业的感觉并不完全是靠衣着撑起来的。有些女人,尽管穿着古板的套装, 也会无端地显出一丝妖娆来,而有些女人,即使是穿着体恤,一眼看去,也是一本 正经,乏味透顶。明久至今记得他曾经合作过的一个客户,那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自幼受过良好教育。她也穿套装,色彩柔和的小西服,贴身的窄裙,端庄而随意地 坐在会场中央,音量不高,但口齿清楚,眉眼温柔,但出手够狠,三言两语间,竟 不容人反驳。 有时他想,那些日子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并不仅仅是待遇和风光,而是让他 见识了一批精英,对那些人,他真的非常欣赏,他们身上的确有过人之处。他想他 之所以中途暗淡,并不完全出自偶然,他知道他性格里面潜伏着一些失败的基因。 闹钟敲响了九点,明久早就没有了睡意,却又不想起床,天气这么好,实在应 该出去走一走,可他一时又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躺在床上伸懒腰,碰了个东西,举 起来一看,是李华的腰封。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东西,尼龙面料,不锈钢的龙骨, 密密麻麻的金属搭扣,有点像中世纪欧洲妇女的束腰。明久套在两只手上绷了绷, 竟像拉力器一般结实,难怪李华每次吃饭都像在吃鸟食,这玩艺箍在腰上,别说赘 肉,连肠胃都要被挤得吱吱乱叫。 他坐起来,在手机里翻找着,他想找个人一起过周末。 最合适的人当然是老黎,但老黎太忙了。他调出老黎的号码,看了一阵,又退 了回去。他们是在一个经济工作会上认识的,他代表“华星”,老黎则代表着另一 个很有实力的集团公司。当地财政基本是靠这两个集团公司支撑起来的,这使他们 很容易就沟通起来,并且一见如故。不工作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喝茶,去冶游,他 们的夫人和小孩一见如故,两人的司机也成了铁哥们儿。其实,就算老黎不忙,他 也不想找他玩了,老黎还在位,还保持着以前的风头,不是接待这个领导,就是拜 会那个人物,再不就是被部下团团围住,脱不开身。也许是他现在变得轻闲的原因, 他冷眼观察老黎的那副样子,竟替他悲哀起来。人家看他风光无限,他却觉得他像 一头困兽,被关在笼子里,所有的人都来撩拔他,骚扰他,试探他。他想,自己以 前也是一头这样的困兽吗?他突然有点复杂,说不清到底是做一只笼中的困兽好, 还是做一只安安静静在山上吃草的野羊好。 找以前的同学朋友,算了,两个星期前才聚过一次,吃完喝完,他都醉成一摊 泥了,他们还要扶着他签单。他不能写字,他们就捉住他的手,一笔一画把着他签。 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不能签单,他们肯定早把他忘了。可他又不能告诉他们,现在 不是以前了,现在他的签单是有限额的,过了限额是要找一把手签字的。可是他无 论如何也不能说这话,否则就太没面子了。 带个可以聊天的人出去兜风,也没什么意思。自从自己考了驾照后,他没少带 人去兜风,有男有女,说说笑笑,后来,他就只带女的了。一个周末,他带了个女 人,随心所欲地朝前开,一开始挺兴奋,狂聊,狂笑,不知不觉就跑了大半天,停 下来找个地方吃饭。吃完饭,也许是开车太累,分了神的缘故,他无论如何也产生 不了不轨的念头,他很沮丧。早知跟熟人在一起这么艰难,这么寡味,还不如随便 找只鸡,单刀直入,既简单又刺激。 这事发生在三年前,也就是他退居二线之前。三年后,他突然发现,他再叫她 们一同出游时,她们竟开始犹豫,开始找各种理由拒绝。他想起那几年,哪怕是个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怕那小姑娘正跟男朋友在一起,只要他一声召唤,她也会丢 开一切,立马赶到,还一副受宠若惊不胜荣幸的样子。 他在号码簿里看到了工会干事小郭。心里一动,对呀,怎么把小郭忘记了呢? 小郭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当他还是第一副总时,小郭胸挂相机,跟着他鞍前马后, 灵活得像轴承里的滚珠。他也想到过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可还没等他实现这个想 法,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后来小郭自己挪到了工会,成了他名正言顺的部下,又开 始动不动就往他办公室跑,越过工会主席直接向他汇报工作,给他看他的作品,顺 便涎着脸报销一些胶卷冲印费什么的。他心里看得很清楚,这家伙并不甘心做个工 会干事,也不满足于报销一点小额发票,他是有野心的,摄影只不过是他的敲门砖 而已,但事情不正是这样吗,有野心的人才敢去接近领导,领导要培养和考察的也 正是有野心的年轻人。 小郭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明久兴致勃勃地问他,周末有什么安排?小郭笑呵 呵地说,正在等您安排呢。 两人就在电话里定了,他们去一个叫九道河的地方,十分钟后在广场边上见。 小郭说,你去了就知道,九道河那个地方,那才叫人间仙境!他还说,他们这次可 以去拍些照片回来,正好用来布置国庆宣传橱窗。明久懂了,他的意思是,这是一 趟公差,既然是公差,吃喝拉撒,汽油费,公路收费站的收据,胶卷,冲印费,理 所当然都是可以报销的,甚至还可以算加班。这家伙,精到骨头缝里去了。 十分钟后,明久就看见了小郭那辆破破烂烂的所谓越野车,那是他花两千块钱 从公安局一个熟人那里买的,掀掉顶棚,刷上油漆,满大街开得耀武扬威。两人鸣 了鸣喇叭,小郭在前,明久在后,向九道河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