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决定在九道河镇上吃午饭,然后把车停在镇上,往里面步行。小郭说,没 有公路的地方才有好风景。又压低声说,越是往里面走,女孩子越是漂亮,水嫩水 嫩的,才十六七岁,已经很像个样子了。明久一笑,说我正觉得奇怪呢,怎么有个 人间仙境在身边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风景。 正吃饭的时候,小郭的手机响了,他了看号码,稍稍犹豫了一下,对明久说, 信号不太好,我去回个电话。说着向那边的公用电话跑去。 小郭一脸沮丧地回来了,说真是扫兴,我家老婆出了点事,她在家拖地的时候 摔了,真是没用,拖个地也会摔跤!不管她,难得来一次,看看九道河再回去。 那怎么行,摔得怎么样?重不重? 她说她现在躺在地上起不来,家里正好没有人。 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回去吧。 小郭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我们下个星期再来玩个痛快? 明久看了看周围绿意逼人的青山,说你一个人先回去吧,反正已经出来了,我 想在这里转一转再回去。 小郭只好一脸歉意地打道回府。 这是个小饭馆,客人并不多,这会儿,就明久一个人了。店主一家也端上个小 火锅,向明久笑笑,围在旁边桌上吃了起来。 有短信了。明久拿出手机,是女儿发来的:中午不回来,和同学在外面吃。 明久笑了,她还以为她爸爸在家里等她呢。他想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不要忘 记妈妈给她列出的禁吃食物单,突然想起小郭说过信号不好的话,仔细一看,发现 信号竟是满满的,他记得小郭和他是同一个牌子的手机,怎么他有信号小郭就没有 信号呢?愣了一会儿,他猛地又想起来一件事。前两天,小郭似乎对他说过,老婆 出差了,他又可以当几天自由战士。明久来到电话机前,按了一下去电查询键,跳 出一个手机号码来,这个号码明久太熟悉了,是新任老总的号码。 明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查看了一遍,还仔细核对了时间。是他,他把 小郭从他身边叫走了,或者说,小郭中途丢下他,向老总那边应声而去了。肯定不 是公事,否则小郭不会躲到一边去回电话,看来他们私交不错。又一想,这也很正 常,不足为奇。 明久站在那里,微眯着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店主请明久过去喝饭后茶,茶已经沏好了,碧绿的,一根一根站在水里。店主 殷勤地问,晚上要不要在这里住宿,如果住的话,他可以帮他找一户人家,很干净 很卫生。明久突然没了游玩的兴趣,他望着门前那条柏油马路,随口问道:这条路 一直往前是到哪里? 店主说,鹞子峰。 鹞子峰?从这里可以到鹞子峰? 有多远?明久惊讶地问。 也就三四十里吧。 哦,是吗? 明久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满脑子都是鹞子峰。他过去在那里插过队,回城 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偶尔也会提一提,但都是冷静而平淡的,三言两语,一 带而过。不像今天,有种老家突然近在眼前的兴奋感觉。 明久突然决定去一趟鹞子峰,管他什么小郭什么老总,既然他已经到鹞子峰脚 下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 其实,他在那里只呆了一年零七个月,然后就招工回城。有段时间,明久有意 不让自己去想那个地方,他把那个地方看作是他的麦城。当然,现在他不这样看了, 现在他认为,他那时其实是很快乐的,他再也没有像那样快乐过。 他的快乐跟他的顽皮有关,他从小就是个顽皮的孩子。鹞子峰的人学着城里的 语气骂他:明久,你真是个大坏蛋!当然,他并不是恶人似的坏,他大不了就是调 皮捣蛋和馋嘴。比如他偷吃人家的鸡,一颗黄豆上穿根钓鱼线,随便丢在草丛里, 人找个地方埋伏起来,鸡一吞下赶紧扯绳子,那鸡被黄豆卡着,出不了声,乖乖地 被他牵到暗处,揣进了怀里。人家没有证据,但人家知道是他干的,只因为他是城 里来的知青,人家就原谅了他。有一天,一个肩上扛着锄头的男人找到他,笑嘻嘻 地说,明久,我屋里的人要生孩子了,得攒几个鸡蛋,想求你一件事,麻烦你帮我 看着点我的那几只鸡,到时候我请你吃红蛋。明久睁大眼睛,装着很无辜的样子。 但他并没有就此悔改,此后又采取灌酒的办法,偷偷杀过人家的狗。在鹞子峰,狗 是人的忠实朋友,人是从来不会干出杀狗的事来的。他想鹞子峰的人对他真宽厚。 他还干过其他的坏事。他还记得村里有个叫解俊的姑娘,她有双略鼓的大眼睛, 像两只解放牌汽车灯。刚下去时,他不会生柴火,也不会做饭,就在解俊家搭伙。 有一天,解俊在屋里洗澡,他掏空墙缝,往洗澡房里放大黄蜂。他听见解俊在里面 直着嗓子尖叫,又看到她浑身湿淋淋地跑出来,到处寻找喂奶的妇女(新鲜的奶水 可以治疗黄蜂蜇伤),他竟笑着问她:你这么大了还要吃奶么? 跟解俊有关系的还有那个害着白内障的小木匠,鹞子峰的人把这种眼睛叫做萝 卜花。如果解俊最终嫁给了他,应该早是孩儿他妈了吧?他们相亲的时候,他躲在 树上见过他,平心而论,那青年除了一只眼睛有点问题外,其他还真不错,但解俊 却对他没兴趣,她对明久说:一个萝卜花,有什么好的? 其实,解俊长得也不算好看,至少明久觉得她不算好看,那时他的兴趣不在看 女人。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想到插队的日子,必然会想 到解俊,尽管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当然,如果他继续在那里呆下去,就说不 准了,在他回城之前,解俊给他织了一件毛衣,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毛衣刚织完,明久就招工回城了。解俊说早知道你这么快回去,我就不给你织 了。明久说又不是我请你织的。解俊笑着骂他,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明久听了, 心里升起一点异样的感觉。临走前,解俊做了一桌饭给他饯行,还陪他喝了一点自 酿的烧酒。解俊的家,母亲和弟弟解元都是病病歪歪的,尤其是她弟弟解元,生下 来就是一个病秧子。解俊红着眼圈说: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真不想活了,活着没 一点意思。 明久回城后,那件毛衣他一直没再穿,但也没舍得丢,搬过几次家后,那件毛 衣被李华翻了出来,正好单位组织向贫困山区捐款捐物,她准备将它捐出去。 谁给你织的,左一个麻花又一块发糕,土死了! 明久突发奇想:这件毛衣会不会正好送到鹞子峰去了呢?会不会刚好被解俊看 到呢?她要是看到它,还能认出来吗?她要是认出来了,会怎么想呢? 他放慢速度,拐到路边,打电话给李华,告诉她他正在去鹞子峰的路上,可能 会晚些回来。事实上,他并不是想要告诉她他会晚些回来,而是想告诉她,第一, 对于昨天晚上的吵架,他主动向她和解了,第二,他去鹞子峰了,去怀旧了。 没想到李华几句话呛了过来:你去是想找回一点优越感吧,你不觉得难为情吗? 你看看人家老黎,谁整天像你这么清闲! 没等听完,明久就挂了电话。他觉得李华现在越来越盛气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