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美容院出来,李华没回家,直接去了老黎家。 在明久心中,她早就完了,她的一切都跟着她的姿色一起结束了,但她却不这 样认为,她一直都在等着扬眉吐气扭转乾坤的那一天。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太久了, 在明久春风得意的那几年,她表面上跟着风光,内心深处却饱受折磨。她至今记得 她跟着他外出的一次经历。其实她很少跟着他外出,她不愿意木偶般跟在他的旁边, 傻瓜似的听他们高谈阔论。别看那些人表面对她很客气,实际上,在他们眼中,她 不过是明久的一件行李,要小心轻放,要安置妥当。但那次是一个女人邀请他们, 那是一个传闻中的女人,拥有一家宾馆两家酒店的单身女人。李华早就想跟她会一 会了,这次正好名正言顺,所以,明久对她一说,她就答应了。她看得出来,明久 并不是很想带她去,但她坚持要去。 让李华大吃一惊的是,那女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张扬与自以为是。她很低调, 也谈不上漂亮。不管见了谁,总是笑微微的,抬手拢头发时,钻石手链倏地滑向小 臂。她坐在那里不显山不露水,却又别有一番温柔娴静的韵味。刚一见面,李华就 知道她输了,她那天特意穿上了新买的裘皮外套,她想用雍容华贵的气派来击倒她, 没想到却败在她的简单轻巧之下。他们在她的酒店里见面,暖气开得很足,李华不 得不站起来脱掉外套,她知道她的错误进一步暴露无遗,她不如她瘦,也不如她高, 她再也不敢咄咄逼人地看着她了,她捧着茶杯乖乖地坐在那里,越来越沮丧。她却 来了精神,殷勤地照顾她,又是削水果,又是续茶。 没坐多久,几个男人就和那个女人去了另一个地方,去谈关于“华星”并购那 女人的酒店的事。那段时间,明久代表“华星”到处收购,满街大大小小的单位几 乎都挂上了“华星”的招牌。那女人把一个酒店里的服务员叫来陪李华,服务员显 然不善应酬,光知道傻头傻脑地问她,要不要去洗头,要不要去洗脚,要不要按摩。 李华嫌烦,支走了她,自己躺在房间里看起了电视。 下午,他们又去了一个度假村,在零零散散的帐篷中选中了一顶,驻扎下来。 这天晚上他们睡得挺早,才九点多钟,就躺下来了。还没睡着,明久的手机响起来, 是小郭打来的,他们那边又打起牌来了,要明久过去。明久一听,马上披衣起床。 李华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突然想到,明久去小郭那边打牌了,她不正 好可以去和这个能干低调的女人一起聊一聊。她知道她住在另一个帐篷里,便摸摸 索索地往那边走去。路过小郭的帐篷时,她听见里面传出了搓麻将的声音。 走到她的帐篷前,看见帐篷底下透出隐隐的光亮,还好,她还没有睡觉。正要 叫她开门,李华突然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声音,她站在那里细听了一会儿,马上知道 了这是什么声音。正准备往回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拨通了明久的号 码。 她听见帐篷里面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的脑子立刻爆炸了。 她头重脚轻地回到自己帐篷里,等明久回来时,他知道什么都无法再瞒过她的 耳朵和眼睛。明久求她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还向她晓以利害,如果传扬出去,对 他与李华都不好,孩子还小……她一动不动地听着,她想,她才没那么傻呢,她为 什么要传扬出去?既然她已经忍耐了这么久了,如果到头来还要跟他鱼死网破,她 岂不是白忍了? 她坐起来,一字一句冷静地说,明久,你记着,将来我会报复你的。 可是,直至今天,她也没有报复他。这种事做起来也不是很容易,很多时候, 当她一个人时,她会想起那个度假村,那个漆黑的夜晚,那种令人窒息的声音,想 着想着,她就会流下耻辱的眼泪。 老黎家已经搬到城市边上的别墅去了。以前,他们还住在城里的时候,明久还 是第一副总的时候,他们两家人隔不了几天就要碰一次头,不是吃饭喝茶,就是打 保龄高尔夫,要不就是选一个好地方,两家六口一起来个豪华假期。两个家庭结构 相似,年龄相当,慢慢竟走得比亲兄弟还亲。李华至今记得他夫人穿多大号衣服, 戴几号文胸,爱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她也知道李华左脚比右脚小半码,知道她每 年开春总要偷偷吃一次减肥药。 一路上,李华都在想,为什么老黎到现在都还在风口浪尖上,而明久的好日子 却这么短暂呢?李华觉得不能全怪运气,关键时刻所做的决定,往往能测出一个男 人的素质,那段时间,她不止一次跟他商量,无论如何,应该悄悄向新主人伸一根 橄榄枝过去,可明久却一再犹豫,他担心一旦前老总的双规解除了,他这辈子将无 脸再见他的贵人。想来想去,他觉得谁都不能得罪,谁都要抓住,结果是谁都没有 抓住。如果不是在最后时刻醒悟过来,恐怕连今天这个不轻不重、不尴不尬的职位 都没有。 老黎不在家,夫人在刚落成的别墅门前戴着手套伺弄花草。李华心里有点酸酸 的,当初他们两家商量过,一起选址,一起盖别墅,从此世代做邻居。现在,老黎 的别墅按照计划盖起来了,他们却还在公寓房里住着。 很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了,表面上,李华和老黎夫人还像以前一样亲热,但内 心里,两人都知道,她们中间已经有了陌生与隔阂。当初他们盖别墅的时候,正逢 明久在骤起的风云面前举棋不定,一切都已经不动声色准备好了,老黎才吆吆喝喝 地打了个电话:哎,明久,别墅的事你还搞不搞了?你不搞,我可要动手了。 老黎放下电话,一挥手,专业施工人员就各就各位。 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聊着。李华心里暗暗着急,她竟找不到开口的 机会,她想请老黎去帮她走走路子,游说一个人,她知道老黎认识那个人,但他愿 不愿帮忙就说不定了。 老黎夫人一直在说自己的事,李华当然不好打断她。她刚刚办了内退手续,原 来她们单位也搞起了竞争上岗,她的年龄刚好在内退的边缘,退与不退就看自己向 哪边争取了。 老黎跟我说,趁这个机会回家算了,你站在那里,反倒碍手碍脚,弄得我对人 家轻不得重不得。 老黎两口子在一个单位。老黎夫人捻着李华新烫的头发说,你不知道,那些人 三天两头打我电话,找到我办公室,拖拖拉拉一讲就是大半天,要我跟老黎说说这 个,说说那个。回绝吧,都是同事,不回绝吧,老黎难做,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给他 惹出个事。 李华直点头,说那当然,换了是我,也情愿回家,老黎才是你家的重心。 正要开口跟她讲竞聘财务部经理的事,老黎夫人打断她说,看我这记性,差点 忘了,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就进屋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礼盒出来,打 开一看,是一副珍珠的耳环和项链。 老黎夫人说,送给你,这可是真正的珍珠,老黎的一个同学送的,前两天他为 人事上的事找老黎,老黎没给他办,他悄悄撂下一堆东西走了。我可不想日后给人 留下什么把柄,就专程跑了一趟,给他送回去,好说歹说,那些东西他收下了,但 这套珍珠首饰说什么也要送给我。你知道,我不喜欢戴首饰的,我当时就想,留给 你最合适了。 李华拿着首饰,心里彻底凉了下来。她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我真不想看见那 些提着东西上门的人,我一点都不稀罕他们的东西,我宁肯倒给他们东西,只要他 们不说出上门的目的。 你不知道现在的人有多坏,有一天你倒霉了,他那些东西全都是砸你下井的石 头。 老黎夫人很聪明,李华觉得,她肯定看出自己上门来是有目的的,所以她给她 首饰,抢先堵住她的嘴。 淡淡的阳光下,老黎夫人穿着鲜艳的太太服,戴着太阳镜,喝着茶,锉着指甲, 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李华看了她一阵,突然觉得她变了,好像她生来就是个全职 主妇,从来就没有上过班,好像她离这个纷争不休的世界已经很远很远,完全不相 干一样。李华打消了跟她说那件事的念头,笑着对她说,看你现在多好,弄弄花草, 看看电视,没事跟老黎出去逛逛,神仙都羡慕你。 别提他了,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一个多月没见着他了,人家办公室 里有书房有卧室,要不就是出差在外,随他去吧,我也习惯了。 在回来的路上,李华不甘心地掏出手机,她想直接对老黎说,她不相信老黎也 会对她摆谱。老黎果然很热情,他告诉她,他在外地,一个多星期后才能回来。说 起那件事,那个人的名字,老黎的声音低了下来,他说,他呀,我这两年跟他联系 也不多,自从去年有件事给他办砸了以后,我和他现在不太好说话,不过我肯定会 尽力去试一试的。弟妹啊,我不帮你帮谁去? 他还问到明久,他就没想挪个地方吗?在他这个年纪,歇下来还稍稍早了点, 还可以拼个三五年再说。过了一阵又说,也许明久这样平安着陆反而是好事,江湖 险恶,说不定哪天就翻了船,就晚节不保了,难哪。你没听说现在的一句民谚吗? 这辈子不做点好事,下辈子会变成领导的。 李华夸张地大笑起来。 周末的谋划就这样结束了。一套可有可无的珍珠首饰,一个似有似无的承诺, 李华闷闷不乐地走进购物中心。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喜欢购物。这毛病是明久事业得意的时候养下的。 那时,明久身边挤满了红男绿女,前呼后拥,川流不息,她明明知道他在夜夜笙歌 中有意无意地背叛着自己,却不得不装出宽容大度的样子。她不能跳起来跟他吵跟 他闹,她不能让人家说他的妻子真粗俗,简直是个泼妇。他是“华星”的第一副总, 电视新闻上频频露脸的知名人物,他身后必须有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同时,她也 害怕她真要闹起来,局面会对她太不利,她知道,只要她愿意让出,不知有多少人 会来抢她这个位子呢。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用装出来的糊涂保护自己, 同时挫败她们的阴谋。她给自己讲故事,一勺盐可以让一杯水变得非常咸,但在一 湖水面前,却无能为力。她一边给自己讲盐的故事,一边带着大笔现金去购物。她 一边花一边在心里恨恨地说:花吧!都给他花光,全花光!不然,还不知道会留给 谁呢! 购物也会带来烦恼。在穿衣镜前,再多的钱也不如一副匀称的骨架更令人心情 愉快。她让明久陪她购物,转得晕晕乎乎的明久指着一条低腰长裤,固执地对她说, 就这条吧,我看这条就挺好。他哪里知道,要想穿上那条裤子,除非她能倒回去二 十年。李华瞄了一眼,掉头就走,她觉得他是在挠她的痛处,尽管她很努力,也很 节制,但她还是不再年轻,也不再纤细。她既不甘心去穿那些臀部宽松的裤子,老 老实实做一名中年妇女,又不能像小姑娘似的,有意无意露出蜘蛛精似的腰肢和肚 脐。 她挑了一件稍稍中意的长裤,满头大汗地在试衣间里试穿,可拉链拉起来还是 费劲。这时明久打来电话,问她愿不愿跟他去鹞子峰,她一抬头,正好看见镜子里 蓬头散发奋力往上提裤腰的自己,绝望像一把榔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在电话中 大声嚷着,嚷了一阵,才发现电话根本没反应,明久早已挂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