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久把车停在村口,步行进村。 他没想到鹞子峰这般安静,安静得像睡着了,安静得像没有呼吸。以前不是这 样的,以前田野里有笑声,山坡上有歌声,偶尔还有薅草锣鼓的声音。 路过一个晒谷场,明久想起来了,这是他们以前排练节目的地方,那时常有汇 演,解俊表演的节目都很幼稚,不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三句半”,就是尖声尖 气地唱“绣金匾”,明久是表演笛子独奏的,属于艺术含量较高的节目,每次都引 得女社员和女知青站在他旁边摇摇晃晃地唱,像喝醉了似的。 他们的排练基本都是在夜间,要不就是在下雨的日子。女演员们用手巾包着一 些零食过来,南瓜花饼,花椒叶饼,红薯干,一样的东西,却各家有各家的味道。 明久上来第一件事就是偷吃她们带来的吃食,坐在掀翻的一只箩筐上狼吞虎咽。 有时他们还到河边排练,那条河叫解家渡,像护城河一般环绕着鹞子峰。那时 的河面很宽,河水也很深,绿色的水面波光粼粼,鹞子峰倒映在水里。有一天,解 俊望着河水说,你们看,鹞子峰的杜鹃花开了。大家围过来,顺着解俊的手指看过 去,果然,片片艳红点缀在灌木丛中。明久至今记得那怪怪的一幕,杜鹃花开在鹞 子峰上,他们却在水里看鹞子峰山上的杜鹃花,像天上的仙人看凡间的景致。 明久四下里寻找解家渡,却只看到了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他问一个目光浑浊 的老人:解家渡在哪里?老人提起手杖往前一指:那不是吗?那个像鸡肠子的东西 就是解家渡。 明久自言自语:怎么这个样子了?解家渡可是条大河呀。 老人说人都走光了呗,没人住的屋还招鬼呢,何况一个地方! 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稍微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有老的和小的。 明久转了好一阵,发现村里果然只有老的和小的,老的在墙边石阶上打盹,小 的在尘土和杂草间拱动,他突然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田里没男人,屋里没女人, 路变窄了,河变干了。他印象中的鹞子峰不是这样的,鹞子峰的女人爱穿红衣服, 爱在头上插桅子花,爱唱五句子山歌。明久记忆最深的五句子是这样的:姐儿生得 黑又黑,四两石灰搽不白,偶尔一次搽白了,还是一个茄子色,马马虎虎认不得。 池塘边站着一个老妇人,她正牵一头黄牛喝水。明久被牛喝水的样子吸引住了, 水面上有几只细小的蚊虫,被牛满不在乎地大口喝了进去,他想起以前,人们总是 替牛赶开那些蚊虫,就像喝茶时吹开浮上来的茶叶末一样。 老妇人冲他一笑,这是他在村里遇到的第一张笑脸。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 牛绳。 这牛几岁了? 才两岁。 你是…… 我来找解俊。 好些年没来了吧?她看了他两眼,给他指了指路。她一指,明久立刻想起来了, 连她家的房子是什么样也想起来了。 看到那个小得可怜的池塘时,明久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但他还是奇怪, 原来的池塘多大啊,人们站在木划子上,运足气力撒网,网网不落空。现在呢,别 说撒网,恐怕连木划子也划不转了,岸边满是蓬蒿,残缺不全的台阶歪歪倒倒,像 老人口里的牙。 池塘边的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一边屋檐下支着根粗木棍,墙壁仍然没有粉刷, 裸露的土砖坑坑洼洼的。 门虚掩着,明久敲了半天,屋里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隔了一会儿,门缓缓 拉开了,一张瘦得吓人的脸探了出来。明久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解元,当年那 个永远拉不出一泡干屎的元元。 明久怕他听不见,大声介绍了好半天。 我想起来了,你是明久,你在我家吃过饭,我记得你。解元说话的时候,胸腔 上薄薄的皮肤像气囊似的,一鼓一塌,尽管他很用力,发出来的声音还是非常细小, 还伴着不太顺畅的咝咝声。 厅堂不大,一口黑乎乎的棺材几乎占去了一半,弄得光线本来就不好的屋子更 加阴沉。解元给明久拖出来一把椅子,明久提着它往门边挪了一点。 你姐姐呢?明久兴冲冲地问,我专门来看她。 难得你还记着她,她要是知道肯定会高兴的。 明久正等着他往下说,解元却转头向外面看去,门外有一棵很大的木梓树,这 是明久以前就见过的。 她后来嫁到哪里去了? 你还不知道吧?她已经不在了,好多年了。 明久后背猛地一凉,啊?怎么回事?我记得她身体一向很好的。 解元好一阵没吭声,明久也不好追问,他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嗡嗡声,就像巨大 的电锯声突然止息,留下了一串余韵。 有句话现在说来也无妨了,当年你走以后,她偷偷哭过好几场,我妈知道了, 还骂她不要脸。 明久心里一震,脸上尴尬起来,他使劲回想当年,不记得自己给过她什么暗示。 解元站起来,从木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号搪瓷缸,递给明久。 这是你当年在我们家吃饭用的,她一直留着。 明久接过来一看,“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还隐约可见。 解元说,别小看她,她是个聪明人,又肯学,她还想去做油漆匠呢,但她丈夫 不喜欢她学这学那。 她丈夫是不是那个眼里有萝卜花的木匠? 是啊,你还记得他?他其实配不上我姐姐,他学了三年木匠,打出来的椅子还 是四条腿不一样长。都是为了我啊,哪个好男人愿意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呢? 明久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婚后一直不太和气,你想,我姐姐是个急性子,萝卜花是个慢性子,一个 处处要强,一个得过且过,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怎么过得好呢?经常是三天一小吵, 五天一大吵,吵起来就打,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我早就有预感,他们这样下去 要出事的,后来真的就出了事。 明久觉得自己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正是收苞谷的时候,她忙了一整天,从田里回来,饿了,看到桌上有半碗冷饭, 拿过筷子就吃了起来,她哪里知道那饭里是有老鼠药呢?这件事当时闹得好大呀, 他死不承认,说那饭是毒老鼠的,他上屋顶去捡雨漏,怕瓦片掉下来把碗砸了,就 把碗从柜顶上拿下来,顺手放在桌上。公安局的人一来,他就逃跑了,跑了一年多, 还是被抓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明久小心地问,你的身体还好吧? 解元突然一笑,说明久,做人好矛盾呢,按说,我的孩子还没成人,我不能死, 但我一天不死,他就一天没有希望,我把他丢在大路上,随便哪个捡了去,都比跟 着我这个废人强。 明久看看厅堂中央的棺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看见墙边竹竿上晾着孩子的 衣服,就问他:孩子多大了? 快七岁了。这孩子聪明呢,比我那时聪明多了。 哦! 电视上的歌,人家唱一次他就能跟着唱,那个天气预报,人家说出一个城市, 他就能说出下一个城市,他只听了几遍,就全都背下来了。 明久注意到,一说到孩子,解元那两粒陷进去的眼珠子就射出些许光亮来。 孩子的妈妈呢? 走了,孩子不到一岁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不怪她,我家里这个样子, 我自己这个样子,哪个女人也留不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男孩呼地冲了进来,直扑桌上那个弯嘴水壶, 也不用杯子,抱起水壶就往嘴巴里灌。 波儿,跟你说了多少遍,要倒在杯子里喝,你就是不听。 叫波儿的孩子理都不理,就像没听见一样。咕嘟咕嘟灌满了肚子,波儿才转过 身来定定地看着明久。 明久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解元病病歪歪的,生的儿子却又精神又漂亮,一双 大眼睛亮晶晶的,而且那眼神里有股说不出的劲儿,既像是被宠坏的,又像是隐藏 着阴谋,当然也有孩子的直率和天真。若不是满头枯黄的头发,还有过分纤细的四 肢,泄露出他的营养不足,明久觉得他看上去真不像个没妈的孩子。 波儿突然对明久说,我看到你的车了,在村口。 明久一把将他抓过来,放在自己的两腿间。波儿也不躲闪,突然把手伸向明久 的头顶,摘下一截枯草来,可能是刚才在树底下挂上的。波儿把那截枯草放在明久 的手心里,说,送给你,你把它带回去。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明久也笑了,他想, 这孩子竟不认生。 他出门的时候没料到会遇上孩子,也没带什么礼物,想了想,从身上取下钥匙 串,卸下女儿楚楚给他挂上去的流氓兔,送给波儿。波儿接过流氓兔,开始靠在明 久身上蹭来蹭去。明久有种久违的感觉,楚楚小时候也在他身上这样蹭过的,后来, 他忙了起来,她也长大了,别说身体接触,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好多。 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解元站在院子里,目送明久离去。走了几步,明久回头一看,波儿还靠在解元 身边,一老一小安安静静的,像张照片。拐上大路时,明久突然听见解元在大声喊 :波儿,回来! 明久一回头,只见波儿像只见了母羊的羊羔,撒开蹄子向自己跑过来。 在离明久一两米远的地方,波儿站住了,他望着明久,小胸脯一起一伏,嘴却 紧紧抿着。明久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说,波儿,回去吧,爸爸在叫你呢。 解元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像风中摇晃的细烟。 回去吧,要听爸爸的话。 波儿还是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波儿,你是想去坐坐我的车吗? 明久有点困惑,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孩子,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解元佝偻着赶过来了。明久牵着波儿,向他迎过去。波儿很不情愿地跟着,像 个小俘虏。 没走多远,解元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明久转身一看,波儿又跑过来了。这一次, 波儿停在离明久更远一些的地方。 明久想了想,干脆过去对解元说,看来波儿是想去坐坐我的车呢,我就带着他 兜一圈吧。 真丢人哪,他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往人家屋里跑,睡觉都不回来,今 天又缠上你了。 在公路上转了一圈,明久把他送了回来,解元已经在村口等着了。明久牵着波 儿的手,他感觉到,小家伙还是有点不太情愿,他几乎是在拖着他走。 波儿,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我下次再来看你。他当然是随口说说的,至少 现在,他没想过还有下次。 波儿突然往地上一倒,耍起赖来。明久有点不知所措。解元伸手去拉波儿,波 儿一滚,解元扑了个空。解元向明久使了个眼色,明久赶紧向后撤,没想到波儿一 骨碌爬起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让明叔叔走,再不走,天就黑了。 明久也说,波儿,叔叔明天还要上班,下次来看你好不好?下次给你带玩具来, 还带好吃的来。 明久感到波儿的手终于松了,他趁机往后退去,没想到波儿竟跟他一起退。他 突然明白了,波儿在赶他的路,波儿想跟他一起走。他有点慌了,蹲下来对他说: 波儿,你不能跟我走,你星期一还要上学呢。 我没上学。学校要很多钱,爸爸没钱。爸爸把我卖给学校附近的人,我晚上回 来看爸爸,人家就把我退回来了。 爸爸吓唬你的,爸爸怎么会卖掉波儿呢? 是真的,他还给我做了一个牌子,让我挂在脖子上,后来他又烧了那个牌子。 明久转头去看解元。解元说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有一点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 明久大声对波儿说,爸爸真的要卖波儿的话,明叔叔买了,好不好? 好,你今天就把我买走,我现在就跟你走。波儿果断地说。 明久却说不出话来。 波儿突然凑近明久的耳边,轻声说,我爸爸快死了。 明久心里一震,转头去看解元。解元哑声说,波儿,你要是明叔叔的儿子多好!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没有音量,不过是气流与空气碰撞的咝咝声而已。明久发现, 解元这张脸,如果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也许真跟死人一样。 明久看着这父子俩,心里涌动着什么东西,他打开钱包,拿出一些钱,放到解 元的口袋里。解元拿出来,拼着命地还给他: 明久,没有用,钱已经救不了我们。 解元最终没要那些钱,波儿也安静下来,明久朝他的车走去,车门关上的瞬间, 他听见波儿的哭声又响了起来。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解元死死地拽着波儿,波儿一 边哭喊,一边踢着解元。明久抓着车门把手,他想推开门下去,把孩子抱进来,但 是抱进来以后呢?他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