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华发现,波儿一进门就有些傻了。他站在那里,东瞧瞧,西望望,大概这屋 里有太多他没有见过的东西,他一时有点看不过来。 李华早就放好了水,波儿一进门就把他拎进了浴缸,脱下来的衣服扔进了垃圾 桶,新衣服早就在下班路上给他买好了。 热水一泡,波儿的生疏和拘谨马上就消失了。穿好衣服,又带波儿去了理发店 和商场,给他买玩具,买衣服鞋袜,买书包,波儿紧紧抓住两个大人的手,小手汗 津津的。有时,明久丢开手去点烟,刚一点完,那只手又被波儿一把抢过去,紧紧 地抓着不放。李华想,难怪明久被他俘虏了,这哪是个小孩呀,分明是个人精。 波儿背着像模像样刚买的新书包,说我什么时候去上学? 两个大人的目光又对在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接着往下说。 李华把客房收拾了一番,给波儿摆了一张小床,又在墙上做了些装饰,看上去 很有些儿童房间的意思了。明久还去买来一张小书桌,李华本来是反对的,她还没 想过波儿到底在哪里上学的问题,她对前面的事还一无所知,她只想应付眼前,眼 前的事太多了,波儿的事虽是一个最小的环节,但却不容忽视。明天老总来了,一 切都得有个样子,得让他看出她的诚心,看出她的善良和厚道,得让他对自己产生 认同感和好感。 第二天,她让明久请了假,留在家里专门等候老总的光临。又吩咐明久早点地 把波儿叫起来,安排他吃了早点,又打开故事书,识字卡片,还在墙上挂起了飞镖 盘,把波儿的房间弄得像个幼儿园。 将近下班的时候,李华突然接到消息,老总来不了了,他临时有事,直接从那 边回去了。 李华顿时就萎了下去。她在办公桌前独自坐了一会儿,强撑着提前回了家,她 觉得这种临时的变故不是好兆头。 不久,楚楚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群同学,在楚楚的带领下,直奔波儿的房间。 李华站在客厅里,越过这些热气腾腾的脑袋向那边望,她发现波儿竟一点都不 怯场,他手里拿着飞镖,一双大眼睛挨个挨个盯着他们看。看完了,就把手里的飞 镖递给他们,邀请他们和他一起掷飞镖。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水杯里,波儿转眼间就 跟他们融成了一体。 财务部经理的事,李华没想到竟让一个不起眼的小伙子给坏了。 那是个蔫了巴唧的小伙子,一直在李华手下做出纳,平时不大说话,总像个影 子似的跟在一群女人后面,声音很细,二十六七了,也没见他交个女朋友。没想到 这样一个小伙子,竟动起了贪污公款的念头,等稽核人员发现时,他已累计贪污公 款三十多万。 得知出事的那天,李华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 她对那个小伙子并没多少怨恨,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明明一切都已摆在眼 前,伸手可及,呼之欲出,但他不早不晚,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事。财务 部经理的事一没戏,再过两年,她就要退居二线了,说不定再来个什么政策,她就 可以提前退休。这样一想,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瘫在沙发上,摸着微微鼓起的小 腹,还有松松的腰身,心想,同样是这身皮肉,如果是终日奔波在会场和宴席上, 人家会说,看看,尽管有点发福,还打扮得这么得体;如果是退居二线,人家会说, 看看,人一老就像土堆一样垮下来了。她完全可以想象,人家一定会这么讲的,她 太了解那些人了,因为,她以前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面小镜子,打量自己的脸。她自信除了身材有点走样,这 张脸并不算太老,她的鱼尾纹并不太深,悉心保养过的嘴唇还没有干瘪,只是下颌 部分有点松弛而已。她腾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把下颌肉往上赶。你保养得再好也没 用,人家不需要你了,你被取代了,你完蛋了。 明久打电话来,他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在电话中安慰她,没关系,我们又不是 没有辉煌过,当了经理又怎么样?迟来的东西终归有些味道不正,你看那些秋黄瓜 秋茄子,那还能叫黄瓜和茄子吗? 他刚开口的时候,她还在认真听着,可他一提秋黄瓜秋茄子,她心里陡地翻起 一股无名火,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她是秋黄瓜,她是秋茄子? 她无意中又瞥见了镜中的自己,怒气让她松松的下颔鼓胀起来,她觉得她的脸 也像身材一样,有点走形了。 明久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他让她今天下班后不要回家了,直接去那家韩国菜馆, 他知道她喜欢吃韩国菜,这也是她跟那些小丫头片子们学来的爱好。他说正好今天 楚楚也在家,我们什么也不想了,一家四口高高兴兴去吃馆子。 你就知道吃吃吃,什么叫一家四口?你哪来的四口?李华抢白他一句,又把电 话挂了。 明久的电话再也没有来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的最后一次冲刺失败了,她再也没有参赛权了。 那天,李华到底没有去韩国菜馆,她很早就回了家。明久也到家很早,正在厨 房里准备晚饭,他已经很久不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地系围裙下厨了,她知道他是 一片好心,但她最终还是没法让自己的表情柔和起来,她把手中的拎包一扔,转身 进了卧室。 波儿端着水杯过来了,他站在床前,说妈妈喝水。 李华躺着一动不动,她突然很想赌气,很想说:不要喊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 但她偷偷从眼缝里瞥了波儿一眼,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波儿小心翼翼地端着水杯, 一动不动乖乖地站在那里,看样子,她不接过来,他是不会放下,也不会走开的。 李华只好坐了起来,接过水杯,波儿很高兴地松了一口气,两眼带笑地看着她。 李华一边喝水,一边斜眼打量他,她想,你为什么就碰上了明久呢?你凭什么有这 么好的运气呢?你简直比我的运气还要好。这公平吗?不,这不公平。她想,他的 好运气不就是财务部经理的事引起来的吗?现在,这事泡汤了,波儿当然也该回去 了。于是,她突然坐起来,问他,城里好玩吗? 好玩,比鹞子峰好玩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波儿似乎愣了一下,不是说我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吗? 谁说不回去了?谁跟你讲的? 爸爸,还有鹞子峰的好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骗你的,我小时候也被骗过,我去外婆家,外婆总对我说,妈妈回去啰, 再也不来接华华啰,华华成了外婆家的人啰。可没过几天,我妈妈就来把我接回去 了。 我没有妈妈来接我,我爸爸也不会来接我。 没关系,我们用小车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看到波儿眼里的泪花了,他看了她一会儿,小声说,好。 波儿说完就出去了。李华看着那杯水,突然很想把波儿叫过来,她很奇怪,当 他看着波儿的泪花时,她还能硬着心肠,波儿一走,她的心却软了。 她拉开门,却看见波儿在厨房里,正颠颠地给明久打下手。明久说,一块生姜, 波儿就递给他一块生姜。明久说三个辣椒,波儿就认真地数,一,二,三。明久盛 上来一盘炸小鱼,喂给波儿一条小的,说尝尝咸不咸?波儿三下两下吃完了,舔着 嘴巴说真好吃呀,一点都不咸。一会儿,楚楚也被勾过来了,尖着两根手指拿小鱼 吃,波儿眼巴巴地望着她。 楚楚说,你张开嘴,我喂给你吃。波儿就听话地张大嘴,仰起头。楚楚故意将 吃剩的半条鱼拿得高高的,再一松手,鱼端端正正地掉进波儿嘴里,波儿咳嗽起来, 楚楚在一旁哈哈大笑。 李华赶紧过去把波儿拉了过来,又是提耳朵又是拍后背,冲楚楚嚷,瞧你,把 他喉咙卡住了怎么办? 波儿很快就没事了。他也不去厨房了,就呆在李华身边,一颗一颗地玩着李华 手腕上的玛瑙手琏。李华说波儿,我们并不是马上回鹞子峰,我们还要再玩一段时 间才回去。 波儿没反应。李华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翻看起来,波儿突然指着一个地方说,我 认得这两个字,这是妈妈! 李华转头看他,他的眼睛还盯在那个地方,轻轻地念:妈妈! 李华摸摸他的头说,对,谁教你的? 波儿说,我自己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