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的连阴雨让人心烦意乱,空气中都能攥出水来。柴草极不容易点燃,豆大 的火星星,闪一闪又灭掉了,只剩下冒烟。这样的天气,做顿饭简直会急死人。 双妮子是个往四十岁上走的婆子,在灶火前为了准备一家八口人的一顿饭,双 眼被熏得通红。五岁的杨花扯着身子帮她拉风匣,锅里的水不见动静。 这时,老大兴冲冲地进了院子,搬着簸箕大小的一块黑石头,说是经过的山西 煤车上掉下来的煤。他翻出铁锤猛砸一通,黑石头碎成了拳头大小几块,塞进炉膛 里去。柴草引一阵,黑石头缓慢地吐出旺盛的火苗,轻柔而热烈地舔着锅底。不久, 菜的香气开始从锅中冒出来,在小院阴湿的上空萦绕。 一九七三年的幸福村有两种人家,烧煤的和烧柴的。烧煤的不是居民户口,就 是一官半职的讲究人家,通常是在炕边盘一个煤火,小锅小灶,烧水做饭都靠它。 大多数农户,家里人口众多,还是烧茅草和柴禾。 我们什么时候能烧煤火就好了。老大瓮声瓮气地说。他的背有些弓,黑耳憨, 又剃成秃头,看不出年纪,面目长得少性,可是神情却像个精壮的老头子。集市上 常常有赶集的人将父子两人搞混。其他五个孩子倒是长得多像双妮子。 老三心眼儿最活泛,嘴也好使,马上说:怎么不行?明儿就烧呢。如果说老大 只是偶尔动了哪一根弦,顺口提出远景,那么,在老三的想象中,已经开始了煤火 时代,吃上土豆和牛肉,还有山一样屉笼的白馒头等着呢。 整晚老三都在说煤。很久以前,天开地裂,森林被埋在深深的地下,慢慢变成 了黑色的石头。大地把它们吞下去,又吐出来,漫山遍野都是,沉甸甸的,散发着 贵重金属的乌油抽的光。听说在山西,到处都是煤山,随便捡,随便烧。老三说得 很阔气,好像他已经拥有了那些煤,目之所及的山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煤的火势让双妮子感到惊讶,原来煤是这样好的东西,她也被老三说的这些神 奇的黑石头迷住了。是啊,为什么自家不可以烧煤呢?她心里起了嘀咕,顺手拿起 一束茅草,折弯了塞进灶膛,问:煤其实就是这些茅草?老三说:没错啊,可是要 在地下待上成百上千万年才能变成石头呢。 转眼,老大和老三已经在外省的煤矿上工作了三年,然而,双妮子只在他们秋 收回家帮忙和春节回家过年的几天里烧烧煤,炕前盘的烧煤的炉灶多半闲置着。钱 是有一些,不过她舍不得花这份钱,要攒着,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她只要知道, 如果她愿意也是可以的,有能力烧煤的,这比什么都重要。两个孩子在矿上的工作 带给她的不仅是收入的增加,更是无穷的和强烈的荣誉感。况且,她已经成功地看 似不经意地让街坊四邻也知道了这一点。比如,在门前轰轰烈烈地卸了一次煤车, 院子里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红砖煤池,这些,不用说,别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三 年里,她怀着一个烧煤人的骄傲心态快意地出入幸福村,嗓门大了,人也精神了, 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不再盘旋在头顶折磨着她,往后只剩下好日子要过。 一九七六年八月的最后一天,双妮子接到煤矿上寄来的通知时,家里没别人, 老蔫和儿子们在地里干活,小五和杨花两个最小的孩子在学校上课。三天前,一次 小的余震造成了煤矿井下的塌方,老大和老三都在班上,被埋在地下,尸首刚刚栈 到。邮递员帮她念完信,慌慌张张地撇下她,一骗腿上了自行车,边骑边还回头看。 邻居阎淑珍家的孩子赵小四,那个性格孤僻喜欢唱戏喜欢在房顶上到处乱窜的 男孩,看到了双妮子接到通知后的反应。他的消息一向知道得比幸福村的野猫野狗 还要多,但是却没人肯听,所以,当晚,当家里人发现双妮子失踪之后悄悄四处询 问时,赵小四并没有能提供这个重要的线索。实际上,他也讲不出什么来,只是看 到双妮子把一张纸方方正正地折好揣进怀里,站在院子当中,直戳戳像一根棒槌, 张大了嘴巴,发出低沉而奇怪的嚎叫。 这些反映在赵小四的脑袋里,浮现出的完全是另外一幅画面——戏台上那些女 人的哭,是有预备的,红红的嘴唇扁下来,更扁下来,扁成一条直线,一点点收起 长袖,一下下擦拭双眼,左眼,右眼,伴着轻巧的鼓点。哭腔总是伴随着珠銮玉佩 叮当作响,花枝乱颤,低低俯首在别人肩上,或者匍匐在地;哭晕过去时,也是仰 面地倒下。细长的、因不施脂粉而对比强烈的黄白色的脖颈,像挣扎的鸟雀那样伸 得长长的。她们的姿态永远是优雅的,即使再孤立无援,也有板胡忠实地跟随着那 响亮的悲凄的哭腔。 双妮子的哭显然缺乏一些戏剧性的审美。赵小四盯着双妮子像根棒槌一样地站 着,面目不仅说不上好看,而且近乎可憎和狰狞,浑身颤抖,直到力气使尽瘫倒在 晾在院子里的白花花的薯干萝卜干当中。赵小四好脾气地、满意地跳开了。 双妮子慢慢睁开眼,太阳依旧好好挂在天上,泪痕在脸上凝成了一道道的印子, 像什么小东西抠抓在脸上。她走近煤池,煤块在太阳下发出贵重的金属光芒,的确 是上好的精煤。她用手扒拉那些煤,双手血淋淋的。她的两个孩子,难道她期望着 从自己的煤池畏找出自己活蹦乱跳的孩子吗?这些她乎日舍术得烧的冷冰冰的煤, 砸在老大和老三的身上,将他们埋在黑暗的地下,砸进他们的柔软而结实的身体, 塞满鼻孔和嘴巴。他们浑身都是黑的和红的,他们艰难地喘息,停止挣扎,一动不 动,也变成一块僵硬和冷冰冰的煤。眼看着这些煤,她像是看到了许多隐匿的尸骸, 忍不住及是一阵长嚎。就在两个孩子躺在冷冰冰的地下时,她还在照常吃饭,穿衣, 笑嘻嘻地干这干那,唯有她的右眼皮在三天前发电报似的跳个不停,可是,她怎么 能想到孩子们的横死?使他们的魂魄不甘心地回家来她也昏了头看不到。她想起过 年时他们回家,指甲缝里都是洗不掉的黑,老大的背更驼了,而老三变得不大爱说 话。他们都有些畏光,冬天正午的太阳都会让他们泔眼凄迷。她想起指挥卸煤车的 得意,与阎淑珍说话时夸张的大嗓门,这几年的得意今甘都有了清算,像是一根根 针扎到心尖上。得意有几分,心就痛几倍。 她最恨的是自己,矿上倒在其次。“矿上”只是一团摸不到看不到的烟雾。虽 然听说年年死人,不过矿上却年年,派人来招工,而且为争到招工名额简直要打破 头。她请了陈伯三次来家吃饭,最后一次,她说,今天矿上刚来的老谢也来家呢, 陈伯你们两个人不在一起说会儿话?于是,管招工指标的支书陈伯才点点头同意。 老谢,陈伯不见得会看在眼里,但老谢毕竟是外头来的人,双妮子的这番邀请既显 示出。了诚意又透着一些公干的机灵。陈伯不好再推辞了。陈伯只是一句尊称,没 有什么亲戚关系,不过非要扯亲戚总也会有一些绕弯子的名目。陈伯是全国三八红 旗手,曾经到北京开过大会,在幸福村也称得上是手眼通天的铁腕人物。他的威严 是从里到外结结实实的,因为他的功劳也是死命地干出来的,修大寨田修水库的时 候冲在最前面落下了浑身的病。双妮子敬重陈伯,对姓谢的,相反,双妮子倒有些 看不惯,下巴刮得光光的,一根须子都没有,咀嚼的时候,肉乎乎的下巴像是一块 凉粉,不停地抖动。陈伯的话一言九鼎,说,你不容易,还要给五个儿子娶媳妇呢, 就让老大先去矿上整几年钱吧。姓谢的低头啃着鸡爪,这时抬起头来,看看陈伯。 她心里涌动着对陈伯的感恩,眼前跳动着幸福的小火苗。这火苗现在都变成了那两 个死了孩子初生的嫩牙,他们死死地叼住她的奶头,生生咬下去,痛得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