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吃饭哪——” “吃饭!” “吃哪……” 第一声是宣告,很悠扬;第二声是命令,很短促;第三声是恳求,几分凄婉几 分哀怨。每次开饭,罗姨都是按照这样的次序喊。三声喊过,没有响应,她又从头 开始;还是这样的次序。美工组的条子说,罗姨的喊声曲折起伏,很有音乐感。大 家注意所,还真是。有时候就是为了享受这音乐感,故意拖延下班。 “我晓得,你们就是想急死我。” 罗姨口里这样说,心里很快活。 罗姨先前是安老师家的保姆。 安老师是城里师专毕业分来的,女朋友是初中同学,父亲病故,家里弟妹多, 她是老大,只好失学。安老师参加工作后帮她在城里找到一个小学代课,等她转了 正,他们才结婚,她已经三十出头了。沙河镇到城里坐火车只要半个小时,每个星 期或是安老师回城,或是他爱人来。站里给了他一间房,他自己去买了一张双人床。 床最重要,生儿子要拜托它。桌子和凳子都是站里的。桌子是条桌,凳子是条凳, 站里都用不上了。站长老冷当过县财政局的副局长,找关系弄到一笔经费,添了一 些新的办公用品。夫妻两个只开支一个人的工资,另一个人的工资存起来留给儿子。 婚后半年,老婆的例假一直正常,两个人便沉不住气。旁人也渐渐为他们着急, 提醒说:“要加班加点噢。”每次临近老婆的例假,两个人便惴惴的,一声“来了”, 顿时眼睛发黑,手脚发软。 儿子比他们要沉着得多,不慌不忙地在娘胎里呆到足月。 儿子出生,让他们吃更多的苦头。光是为了找个合适的保姆,就耗尽了心血。 安老师爱人是班主任。整天忙得头发都梳不清爽。比较起来,安老师好办些,带孩 子却又多少有些难为他;只有请保姆。但镇子附近的人愿到镇上做的极少,因为工 钱低。要做就去城里。 安老师先后找到过两个保姆,一个是镇上捡破烂的,弯腰驼背,不停地咳嗽。 半个月后,安老师的儿子感染了她的肺结核。赶紧付了一个月的工钱打发她走人。 后来找到一个自称十五岁顶多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孩,结果是多了一个要照护的人: 早上不用力推她,她绝醒不了;白天她跟一帮光屁股的伢子在河里捉鱼,安老师的 儿子在摇篮里哭得惊天动地。 实在没有办法,安老师只好硬着头皮把儿子送到城里住几天。 那回,安老师从城里接儿子回来,走出火车站,有个女人一直在身后喊:“哥 哥!”他没有在意,他在此地无亲无故。上了公路,这个声音还在后面响着,越来 越近,越来越急。 除了不时擦身而过的汽车或拖拉机,边上没有别人。安老师不由得疑疑惑惑地 回头:一个老女人,手长长地向前伸出,一踮一踮地跑着。发髻已经松散了,几绺 头发在耳朵和脸面之间甩来甩去。 “哎哎,哥哥!慢些,哥哥……”她上气不接下气,“就是喊你们……我接了 好多回了……天天来……你们不是说初七回的么,怎样到了今天……今天是初十了 吧……不记得了么?我不是到机关单位见过你一回的么,说好了,过了节,我就来 跟你们做的呀。” “原来是你。”安老师歉然。端午节前,他是见过这个女人,她“罗姨”。 罗姨抱过安老师儿子,拼命地亲起来:“心肝啊肉啊。”母鸡似的格格大笑。 “ 一个路上,罗姨喋喋不休,说她初七一大早就挑着箩担来了,一头被盖,一头 米。等了一天,不见人,只好又挑回去;二天又来,又不见,就有些慌了;昨天来, 还是不见。她急得把箩担挑到车站上守了一天。好在你今天来了,要不她以为变了 卦。停了一下,又说,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工钱要是从初七算起,那她就白沾了 几天光。 “工钱当然从初七算起。”安老师说,“让你等了这些天;已经很不应该了。” 她愣了一下,说:“你这个哥哥,真好。” 老是被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恭恭敬敬地喊“哥哥”,安老师开头很不自在。后来 他发现,只要对方是男的,罗姨都是一个喊法,包括安老师那个才满周岁的儿子。 “哥哥吔,莫瞎窜!”她一面大声喊着,一面放下手上正在劈柴的刀或是正在 搓洗的衣服,跳起来,把那个快要晃到河边上的一岁的“哥哥”,一把搂回去。 罗姨见人就说“托你的福”,问她的年纪,她就回答:“托你的福,养了两个 撑饭的。老大生了伢子。老二旧年当兵回来,也讨亲了。” 作为一个女人,她很有理由骄傲:一,生了两个儿子;二,守寡把他们拉扯大 了。 站里的人也都说:这是可以立牌坊的哟。一致拥护老冷的决定,在库房里给她 隔出一个小间安身。 两个儿子成了人,做娘的却没有在家里安生。罗姨是熬怜儿子。乡下穷,只要 动得,她就想到外头多赚些。 每封星期天,不论天气好坏,罗姨都回去。要是安老师星期六晚上回城,她当 天就走。要是安老师爱人来了,她就在星期天天亮前从床上爬起来,生炉子,煮粥, 在桌上摆碗筷;在雾里摸索着,到河里提水,把盆盆罐罐都装得满满的;实在没事 了,就劈结疤柴。好不容易见到天发亮,她轻手轻脚,钩起一根手指头碰两下安老 师房门,怯怯地祝:“哥哥,粥好了,冷了,可以吃得。”好豫安老师两口子迟迟 没有起床,是等着粥冷。听到里面床上翻动的声音,她才跟着说:“我走了。”一 边嘀咕:“不是怕鸡发瘟,死人才回去。”免得安老师两口子不高兴。 罗姨这种小心,其实不必要。找到这样一个保姆,安老师两口子再满足不过。 反是觉得她太苦了。 每次回来,她都跟回去时是两个人,脸色蜡黄,浑身就像撒了架。“再也不回 了。”每回她都发狠,“该死该埋的才回呢。”一到日子,她又赶起赶落地走了。 有一次她回来让安老师大吃一惊:撑着腰,喘着气,一步一瘸,脸上青一块紫 一块。“不碍事的,起早了,头发昏,栽到坎下去了。”她笑笑,想从安老师手上 接过孩子,终于支持不住,躺倒在地上。 以后的一个星期,安老师请了假,自己带孩子,做饭,天天用自行车送她去医 院,回来给她熬药。到月又把一个月的工钱一文不少地交给她。她瞪着安老师,好 半日才哭出声来。 大家这才晓得,她这回病倒,是因为遭了殴打。 事情由两只木水桶引起。 来镇上之前,她在城里一个老干部家里做。走的时候,老干部让她挑样合适的 东西做个纪念,她就挑了一担桶——同老大分了家的老二一直借用别家舶水桶。这 担桶是老干部从下放的农场带回来的,也算是个纪念物。罗姨把这担桶交给老二之 前,先在站里放了好久,反复盘算才下了决心。还是惹了祸。二儿媳刚过门,大儿 媳就出头把家分了。因为老二没有儿女负担,老娘就分到了他名下。老大和他女人 没有料到,分家以后,老娘竟成了一棵摇钱树:进了城,发了财。从城里带回一担 桶,就是一个证明。 坐在门槛上喂奶的大儿媳,见婆婆一手挽着一只木桶,进了老二的屋,“嚯” 地站起,把闷头抽烟的丈夫一推:“不行!今日买桶,明日置缸,后日不要做屋了 么!这口气,老娘怄不下!” “这个恶婆子!跟一阵风样冲进来,打烂了桶不算,还说我是老骚精……”罗 姨忽然打住。好久,才叹了口气,“我这不是造孽么!” “你儿子呢?” “儿子……”她凄然地歪了一下嘴角,什么也没有再说。 有关罗姨过去的种种,站里渐渐就听到一些传闻。 原来她的离乡,并不全是因为穷。她有过一个相好,有回碰头,被相好的屋里 人抓住,当众把她的衣服撕得露出奶子。儿子觉得丢丑,整天没有好声气。她在家 里呆不住,才进了城。 老干部早年丧妻,儿女都成了家,逢年过节才到老子这里聚一次,平日唯一的 伴就只有保姆。时间长了,难免生出纠葛,以至于想要结婚。老干部所有的晚辈在 最短的时间里旋风般地集中,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老妈子轰了出去。 这些故事,让大家发现罗姨确实比实际年龄少性:头发是黑的,还发亮;牙口 齐整,一颗不少;高兴的时候脸上光鲜红润。尤其有些难为情的是,她的胸脯还真 是鼓鼓的。还喜欢唱情歌: 捏姐一把姐一扭, 姐儿骂郎轻骨头。 捏姐莫在人前捏, 人前捏姐假风流, 你不害羞我害羞。 唱得抑扬顿挫,有滋有味,唱唱就出了神。 挨了大儿媳殴打之后,罗姨不再回去。起先,到日子她还是早早地起床,做饭, 提水,劈柴……终于发觉这匆忙不必要,便怅怅地叹口气。 不知为什么,晓得了罗姨那些事情,安老师两口子心里总有些不是味道,对她 的态度不知不觉就有些改变。 自到安老师家,罗姨一直是跟东家坐在一桌吃饭。只要她不坐下,东家决不动 筷子。即便对自己的母亲,他们也未必有这么敬重。开始她很不自在,后来就习以 为常。有时候,安老师或他爱人因为什么事要耽搁一会儿,让她先吃,她也就照吃 不误。现在,一看她大咧咧地坐在桌上,安老师就暗暗觉得她实在有些无礼,开始 找由头把她支开,让她或是去冲开水,或是给儿子把尿……以前,这些事总是安老 师自己争着去做的。又老埋怨儿子身上腌臜,言外之意当然是她失职;饭要是煮得 有点夹生,就皱起眉毛。她并不在意,以为是时间长了,随便了。偶尔有一次,她 领着安老师的儿子去墙根晒太阳。坐偏了板凳,一屁股跌在地上。安老师儿子搂住 她的脖子哭喊起来。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连好几天都咕咕哝哝地说安老师的儿子 晓得疼她,人只有做细伢子的时候心最好。对安老师两口子与日俱增的冷淡,她的 反应也就是这样了。 安老师两口子还是决定辞退罗姨。离一个月还差几天,安老师付了一个月的工 钱。 “穷死,也不在乎这几个钱。”罗姨说,“有么了不得,老干部屋里我都做过。 天天有油条麦粑吃,我还不做呢。” 临走的时候,罗姨用力碰了一下篱笆门。安老师怔怔地看着她一踮一踮的后背, 又有些觉得自己过分。 大约一个多月后,一个星期天,安老师和他爱人正忙着做饭,忽然听见院子里 的儿子大哭,跑出去一看,罗姨正半跪着蹲在地上,死死地搂定他们的儿子,老泪 横流的脸拼命在小脸上蹭。 看到先前的东家,罗姨连忙站起就走。走了两步,又忽然站住,从裤袋里掏出 什么,塞到安老师儿子的口袋里。 是两粒水果糖,包装纸已经褪了色,糖也软软的了,不晓得在她裤袋里放了几 久。 这两粒糖,使安老师的心也软了。他已经听说,罗姨后来去的那一家,只能等 东家吃完了她才能吃,只能在厨房里吃,只能吃东家指定的剩菜。没有多久她就想 走,总在人前讲安老师的好处。只是安老师哪里长期请得起保姆,先前请罗姨是因 为儿子太小,实在没有法子,现在儿子可以入托了,即使没有上次不愉快的分手, 迟早也要辞退罗姨的。 “罗姨!” 安老师大声喊,心里想着: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 “你等等。” 站里新近增加了几个单身,老冷盘算着办个食堂,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安 老师把罗姨带到老冷面前,老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对安老师,老冷从来是言听计 从。 罗姨从此就成了站里所有人的“姨”,无论年岁跟她差不多的老冷,还是比她 孙女大不了几岁的郑晶晶。 “也不晓得哪世修的,跟你们结了缘分……”很长一段日子,只要一见到站里 人,罗姨就眼睛发红。一直到觉得自己真的是站里众人的“姨”了,说话才成了现 在这样的高声大气: “吃饭哪———” “吃饭!” “吃哪……” 今天有些怪,无论罗姨喊得怎样曲折起伏,始终得不到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