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立春好久了,没有想到下了这样大一场雪,从昨日下到今日还一点没有停的意 思。 炭是上好的栗树炭,铮铮地发出金属的光泽,烧起来“哔叭”作响。炭条架得 老高,蓝悠悠的火苗呼呼地蹿起,亮亮的火星子不时地四面迸散,围着火盆的人一 阵惊慌。屋子里暖融融的,窗玻璃上结的薄冰很快就化了,变成许多小水滴,虫子 似的在玻璃上弯弯曲曲地往下爬。 站里大部分人都集中这盆炭火周围。这是先前的店堂,很宽敞,除了贴着一面 墙的木楼梯,就是老冷和老胡的两张办公桌。老冷说,你们搞专业的要静办,上楼, 我一个打杂的,随便坐哪里。老胡来得晚,老冷让他在自己前面摆了张桌子,说正 好跟我做个伴。食堂就在后面,每次开饭前,大家总喜欢在这里挨一阵。今天挨得 比以往久些,不是为了听罗姨有音乐感的喊声,是等电话。 “安老师不晓得到了地方没有。” 老冷看着窗外的大雪,忧心忡忡。一旦安老师不在,老冷就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今天只怕是吃大苦头了。” 老冷把刚沏的茶小心地放在火盆边上———他喜欢喝烧嘴的茶,又怕冷,每次 都坐得离炭火最近,两个巴掌恨不得贴着炭火。 下午正收拾会议室,安老师接到一封信,匆匆看一眼脸色就变了。信是下面公 社一个业余作者写来的,信里说,老婆要离婚,他痛苦得要命,不想活了。 哪个也劝不住,安老师当即就决定去看那个作者。已经没有了班车,只能走去。 足足四十里路,还是这样的大雪天! “挂个电话问问,看看安老师到了没有?” 老冷对坐得靠近电话机的会计老胡说。 摇了很久,总算接通了总机。话务员记录完了以后,让等着。 黑色的摇柄电话机久久地沉默着。它的沉默,使众人觉得在几十里外的风雪中 跋涉的安老师更加遥远。 安老师师专毕业分到县里工作。那时候他是机关里最年轻的干部,瘦瘦长长, 白白净净,又是城市人。六十年代,作兴交谊舞,安老师一般不跳,只站在一边看。 偶尔跳一回,就跳得潇潇洒洒,害得许多妹子为他翻脸。县剧团的头牌花旦副县长 追都迟迟不肯答应,跟安老师跳了两回舞,就主动写了情书。 哪有猫儿不吃鱼的?要是别人,难保不犯错误。安老师没有。 老冷和安老师“文革”时下放在一个公社,过了很多年往回调的时候,老冷把 安老师带到了站里。老冷快六十了,身体又一向不好,许多事情想管也没有精力, 就委托给安老师。站里没有活动则罢,一有,就成天有人“安老师”前、“安老师” 后的叫喊。安老师很谦和,对认识不认识的作者都要让椅子、沏茶,帮着改稿子, 帮着推荐,寄出前帮着誊正,用的是毛笔蝇头小楷,极其工整。还决不受礼,哪个 送,他就放下脸,语重心长地讲一番大道理。 安老师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毛病都是什么事都太过劲。 每次出差回来,安老师的汇报都是最详尽的。发言之前,打好腹稿,比较重要 的几句话,预先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才轻轻地、娓娓地、一字一句地、有条有理地 说出来:出门的那天是天晴还是下雨;坐的是第几班车,车上挤还是不挤;到了目 的地联系工作先后找了几次人,第一次没有找到,第二次找到了但不是主管,第三 次找到了主管的,因为临时出了件什么事,没有把事谈完;第四次才解决了问题。 要是开会回来,就要说明会场是怎么布置的,摆了花盆还是只贴了标语。总之,使 人如临其境。他认为,事情总有来龙去脉,不讲清楚,别人得不到要领,自己的工 作也等于没有交待。 安老师今天去看望的那个作者先前是一个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站里由安老师 编的油印的本地作者作品选里,他的诗占了三分之一。这使他对自己有了很大的信 心,辞掉民办老师,一心写作。他要写一部多卷体巨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安老师全力支持,不时寄去成捆的剪报和稿纸———这是乡下作者最缺的。还 有煤油。乡下点的是煤油灯。 不到半年,作者从乡下寄来了第一批成果。 那天正好站里学习,大家都集中在会议室。书稿寄到,安老师看上去没有表情, 只是手发抖。 一帮人先是屏心静气,而后是面面相觑,文章如何先不讲,这满满当当一大纸 箱的稿纸光是抄也要抄掉半条人命。 这些时,安老师除了吃喝拉撒睡,全部时间都埋在那堆书稿里。 但乡下那边却撑不住了。先是两个兄弟们逼着分家,后是老婆求公社给她做主 :她一个人做田,还要养男人和儿女,活不成了。 安老师出门的时候连连顿脚:“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老冷喝口茶,叹口气。炭火的势头早已减弱,众人低头默着,都没有散去的意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