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胡先前是县政府的会计,小气出了名,传说他给叫化子两分钱还让人家找一 分还他。没事的时候总是在政府院子里到处转,佝着腰专心寻着绳头,铁丝尾巴, 烂扫帚,秃拖把,然后又拆开,并拢,重新扎成扫帚或拖把。 这些还不算什么,在他眼里差不多人人是贼。每回让他审差旅费报销,都要准 备受一肚子气。他对县内的车船班次了如指掌,一段一段给你指出来,应该在何地 搭哪趟车或船,在何地住宿,稍有偏差都逃不脱他的算计。要是你从外县外省回来, 他就盘问得更仔细:才几天?这样多的公共汽车票?莫非一天到晚在街上兜圈子? 一旦你闪烁其词,他的嘴角就滑过一丝胜利的冷笑。你要同他吵,他不回嘴,把你 领到领导那儿,细致地指出单子上的每一个疑点。领导忙,照样签字了事。他当时 气得说不出话,回到自己办公室,依旧坚决撕下那些他认为不合理的票据,说: “你要不服,只管去告。” 机关宿舍晚上打扑克,鏖战正酣,蜡烛快到头了,别人正换新蜡烛,他像是突 然从梦中惊醒:“呀,十点了,睡觉睡觉,莫点烛了。” “什么时候,还心疼根把蜡烛!”人们异口同声地喝道。 “这样烧法,增加多少公务费?又不是办公。”他一边说,一边把刚点着的蜡 烛抢过去,一口吹熄。 黑暗中,人们杂七杂八地骂起来:哪个让他来的,扯卵淡!再没有人喊他打牌。 连着吃了几回闭门羹,老胡会一个人站在走廊上骂自己:“不干了,不干了,老子 马上就给组织部打请调报告,不打不是人!” 但老胡最后离开县政府是让人赶出来的。 过年前,政府办公室主任叫他在机关招待费账上加一笔支出,给县委县政府的 头每人发点现金。 “干部困难补助不是发过了么?” “是让你作账。不是同你讨论。” “不行!除非有文件。” 老胡居然犟起来。 主任的指关节咔吧咔吧地响: “就不能体谅一点领导么?不就是给他们津贴一点香烟茶水费么?” “乡下人再穷,到了正月也要家家请客。到哪去领津贴?” 主任的脸扭歪了: “你算个鸟!” 老胡后来被弄到镇上修自行车的综合服务厂当会计。他在城里念中学的独生子 被武斗的流弹打死了,长年生病的老婆扛不住,随后就找她儿子去了。那个厂长跟 老胡有一点沾亲带故,念他孤单,收留了他。有一回厂长公款请客,他却死活不同 意餐费上账,把厂长搞火了,骂他“丧家狗”,“不识抬举”。正好那次老冷路过, 听厂长话说得难听,就让老胡跟他走。他在县财政局的时候就听说过老胡,觉得这 样的人是少了不是多了。老胡当时发狠说:“日后要再做会计,天打五雷轰。” 到了站里,老胡还是做会计。老冷说,“不做会计,我要你来做什么?”问题 是他做的事没有变,做事的方式也没有变。审核发票,依旧是把站里的个个当贼, 连老冷签了字的白条子,他也立刻就放下脸: “实在不得已,也要多几个人证明。” 老胡唯一宽待的就是安老师。安老师成捆的给乡下作者寄剪报寄稿纸,邮费开 支相应的就大。看看站里经费拮据,安老师就说他自己来出邮费。老胡说,那怎么 行?培养作者是站里的事,怎么能让你个人出钱! 事情现在弄成这样,老胡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一直紧张地守着电话。 沉寂中,电话突然响了。 老胡一把抓起话筒,却拿倒了。 “我来。” 老冷“嚯”的一下从火盆边站起,大衣角把火盆沿上的茶碗一下扫倒了。火盆 上冒起一大股白烟和呛人的灰。 是安老师来的电话,他已经到了那个公社。 老冷低着头,不停地“嗯、嗯、嗯、好、好、好”,好像电话那头的安老师是 上级,他是下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