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每餐饭条子都是最后一个到食堂的。别人都吃过了,叫他,再不去,罗姨就收 摊子了,他才连滚带爬地从顶层的三楼上下来。 条子跟讲解员郑晶晶开过玩笑,请她做模特。也就是开玩笑,哪里敢动真的。 就是别人不说,他自己也承认,要打郑晶晶的主意,必须具备“可上九天揽月,可 下五洋捉鳖”的气魄。他哪来这种气魄?人长得像根条子,走起路来风摆杨柳。郑 晶晶是县里分管文教的郑书记的千金,在郑书记眼里差不多就是公主,不嫁则已, 要嫁,起码嫁到省里。至于镇上人,不要说挨不得撞不得,就是多看两眼,他也是 要不高兴的。 要想讨郑晶晶做老婆,起码先做成省里的画家。 只要接到举行全省和全国画展通知,条子就会去缠安老师。“我需要你的文学 想象,”他说,“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文学同绘画的血缘是最近的。”他把安老 师拉进他的美工室,在一大堆颜料瓶、桶和夹着臭袜子的纸捆中间坐下,腌萝卜干 就白开水,开始呕心沥血的构思。然后就一连几天关在垃圾箱样的屋里,眼睛斜斜 地眯起,凝视着画布,拿画笔的手微微抖着,在空中画着看不见的线条,突然扑向 画布。一边画,一边跺脚,挥手,翘起下巴,抿紧嘴唇,“唔唔”地哼。据说大画 家都是这样哼的。 每经过这么一次,条子就像大病了一场,刀削似的越来越细,头发乱得像鸡窝, 衣服沾满了厚厚的油彩。众人提醒他,小心不要让人把他本人当作了西方资产阶级 颓废艺术的代表作。这样努力的结果,居然参加了一次专区画展。那幅画的标题是 《护苗》,构思是安老师的:一位老贫农在手把手教一个知青给小树苗浇水——— 水都浇在根上。寓意是老贫农从根本上对知青进行再教育。画所以入选,就是靠的 这寓意。这样的画画多了,连条子自己都觉得寡淡无味。 条子出名是因为“红海洋”,当时他是镇中的红卫兵,带着一帮战友在镇上画 出了三层楼高的领袖像。这使他免去了接受“再教育”。 条子的画室而今是个作坊。只要做完站里交代的事,就做在外面接来的业务, 画广告,写招牌,布置橱窗,装潢门面。而今做这脚事,虽然没有外快,总还能隔 三差五混口油水润润肠子,跟干部们“口里没有味,开个现场会”是一样的。 条子的自尊心本来极强,但现在遇到对方负责人一面拗着椅腿,一面慢慢呷茶, 眼睛越过茶杯俯视他,也会垂着手,憨憨地笑迎人家的脸。 “就是一泡屎也要吃下去,”每次事后,他都说,“计较什么,要紧的是油水。” 技术上他又总是快人一步。别人不惜工本把字画裱得崭新发亮的时候,他已经 晓得用茶水漂宣纸,用县剧团的烂戏袍当绫子,把自己的笔墨搞得像古字画,许多 从大城市到乡镇来淘古董的行家都给他骗过。 “我们绘画就像鸟儿啼鸣。” 条子说这是一个外国画家的名言。他的条子脸一天天宽阔光滑起来,不再操心 什么鸟省展国展。安老师偶尔问他:不想当大画家了?他说:“当了又怎样?省里 那些留过洋的不也为一块商店橱窗争得你死我活?” 有一天,一个乡下人走进条子的画室。条子瞪了半天才一下跳起来: “疤子!” 大热天,疤子衬衣上所有的扣子都紧扣着,领口紧箍着粗壮的脖子,裤子又肥 又短。 “看你一身土。” “搭拖拉机来的。” “进城来办事?” “伢儿大了,老屋不够住,要加间屋。想托你在镇上设法买点便宜砖瓦,拆旧 房子的也要得。” “没有问题。”条子连忙说。 “那就好。”疤子走向靠墙的几幅画,“听说你很出名了。” “有什么看头,瞎涂的。”条子忽然谨慎起来。 文化站那年要一个美工,就在画领袖像的几个红卫兵里选。实际就是在条子和 疤子中选一个。那帮伢子中,除了他们两个捏画笔,其他都是打下手的。画到交稿 那天的天亮前,一帮人都熬不过瞌困横七竖八地在架子下困死了。 天亮时候的光线痒痒地照到脸上。 条子看见疤子正从架子上下来,昨天夜里来不及画完的部分现在已经完成了。 疤子后来对来验收的人说画是条子最后完成的。怕条子不过意,又说: “你留下来吧。你画画比我有出场。我比你有力气,做田能搞到饭吃。” 结果是疤子回乡,条子留在文化站。 “早晓得你心思不在画上,当初还不如我留下来。” 疤子叹了口气。 疤子不肯吃夜饭,执意走了。条子在画架前坐下来,斜斜地眯着画架上的那张 白纸,他想,还是应该从基本功练起。 条子有事没事就开始画站里的人:劳碌快活的罗姨;一团和气的老冷;俊朗严 肃的安老师;总跟人过不去的老胡;过街老鼠似的洪艺兵。有一次,偷偷画了趾高 气扬的郑晶晶,没有想到给郑晶晶发现了,竟老半天看着他,两眼发直。 郑晶晶真的成了条子的专职模特。一有空,两个人就关上条子的房门,躲在里 面,一磨蹭就是老半天。站里个个都睁只眼闭只眼,只瞒过了郑书记两口子。郑书 记老婆有一回在床头翻到郑晶晶的画像,猜疑起来,问女儿,女儿说:“关你什么 事!”郑书记是领导,了解下情是工作,经常在下班前后突然出现在站里。每次他 来,就有人赶紧上楼通风报信,郑晶晶就赶紧躲到顶层上面的阁楼里。郑书记晓得 那是洪艺兵住的地方,从不过问。洪艺兵根本就没有被嫌疑的资格。 郑书记一头撞进门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奇怪,只是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心思都 在安老师那里。 “还在开会?” 郑书记一边跺脚,拍着身上的雪,一边眼睛闪闪地睃着屋里。 “就散就散。” 老冷中断跟安老师的通话,含含糊糊地说着,指指自己起身接电话后空出的椅 子,表示让座。论算起来他的资格比郑书记老。 “我来找条子,” 郑书记说着,直接就往楼梯那边走,“他上次答应给县委会议室画幅画,我来 看画好了没有。” “这还用亲自来?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老冷说: “我陪你上去。” 又仰面对楼上喊: “条子,郑书记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