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沙河街镇两条平行的窄窄的街屋,沿着沙河的一边河岸蜿蜒。街很窄,从高处 往下看,是一条缝;抬起头,是一线天。路面中间是青石条,便于独轮推车,两边 是卵石,以外是流水潺潺的明渠。先前的店铺脸面,年深月久的老字号清晰可辨。 许多人家的中堂上,还保留着字迹斑驳的“不求金玉贵但愿儿孙贤”之类木刻对联。 即便有日头的日子,街市也总是阴凉着。参差错落又浑然一体的青瓦灰墙之间,流 贯的是一片悠然韵致。因为是南北向,东晒西晒都照不进,不到正午,街上就莫想 见阳光。细雨天气,长街若一弯蒙蒙轻烟。弦索之响似有若无,蜿蜒曲折之间,偶 尔花伞一现,便有了丝丝缕缕的芳馨,令人疑在一个遥遥的旧梦。 只有县文化站这幢楼,高出了镇上所有的屋子,站在顶层,可以俯视全镇,这 才能整天见到在镇上的屋瓦上、镇外的河上和田地上纵情撒野的阳光。论说起来, 这幢楼跟站里打杂的洪艺兵关系最直接:他老娘的娘家是山里的大户,在镇上开了 最显摆的一家店铺。土改时候他们划了工商业兼地主,这幢楼就归了公。镇政府、 县政府都先后在里面挤过。后来它们各自盖了办公楼,就把这里交给了文化站。这 来历洪艺兵自己从来没有讲过,别人偶尔提起,一旦给他听到,他马上就会脸色发 白,连声说“罪过罪过”。大家笑道:“你有什么罪过,又不是你的屋。”洪艺兵 稍稍松口气,说:“对对,是剥削阶级的老窝,是魔窟!”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哪有你讲的那么可怕,这么好的楼!” 楼其实说不上什么“好”,早老朽了。只是地方选得好:穿堂而过,后门临河。 楼与河之间是一方小院,藏在一片森然的古樟环抱中,古樟或如驼背老者,或如伏 地卧龙,或连理耸立,或华盖蔽日。有宽宽长长的青石台阶浅浅伸到河水里,上面 是桶粗的樟树枝干,拱门似的弯过。弯曲清澈的河上,人字形木桥迤逦横过,对岸 良田美畴,青山葱翠。而今,所有这些,都被茫茫大雪盖住了。 洪艺兵先前叫洪一鸣,现在的名字是“文革”开始改的,为了谐“红色文艺兵” 的音。他给人的感觉是一只弹簧,总在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伸缩。有时近视眼镜 被水汽蒙住,只要见到人影,他就点头哈腰微笑,即便是一个正在破口骂街的泼妇, 他也照样恭恭敬敬。跟人说话,不管对方说什么,听清没听清,他的回答永远是 “是的是的……”有人问路,或打听事,他也是只顾“是的是的……”别人以为他 敷衍,不高兴。他一旦发觉,大惊失色,连连顿足捶胸,搞得对方不知所措。他主 动开口的时候很少。一旦开口,往往是检讨,又往往过分。不小心碰翻了半瓶广告 颜料,他马上就连说:“浪费有罪,罪该万死,死无葬身之地,对不起人民对不起 党……”说得声咽气绝,直到别人反过来劝他,再三说明打翻了半瓶广告颜料绝不 算犯罪,更不该死一万次,革命领导和革命群众完全可以谅解,他才逐渐平静,别 人也于是安生。在站里从端茶倒水、扫地抹灰,到刻蜡纸写标语,他样样都做。平 日,不管谁喊他做事,也不管做什么事,做得了做不了,他没有不答应的。修锁、 伞、钟表,补套鞋、皮鞋……有求必应。哪怕你甩块尿布给他,他也会马上就洗, 决不迟疑。做了,总是他感激人家;若是觉得人家有可能不满意,就坐立不安。有 回安老师请他修一只半导体,因为缺零件耽搁了几天,他一见安老师就说“做了对 不住你的事”,安老师自己倒忘了,问“什么事”,他沉痛说“半导体哟,到现在 还没有弄好,害你一个星期听不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声音了。”“毛主席去年就逝 世了。”安老师有点哭笑不得,他愕一下又没头没脑说,“是红色电波,红色电波。” 洪艺兵是个临时工,一直没法转正。原因是他出身不明不白。他没有老子,跟 着母亲过。母亲小时候随开店铺的大人在镇上念中学,有一回学校组织进城远足, 被一个城里人拐跑,一去没有音讯,土改时忽然带回一个上十岁的儿子。问她的男 人,说是死了,再没有二话。不好回山里的娘家,便留在镇上给人洗衣浆衫。关于 洪艺兵老子,传说是伪官吏,逃跑时带着小老婆去了台湾。尽管如此,有关部门经 过反复讨论、研究,还是让洪艺兵进了文化站。这主要因为他们母子在镇上十几年 如一日的为人。十几年来,他们蜷在曾经是他们的祖屋的柴禾间里,无声无息。洪 艺兵母亲从来都是见人矮三分。洪艺兵上高中的时候母亲死了,留给他的最大遗产 就是这份做人的小心周到。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惹出这样的杀身大祸: 老冷又弄到一笔维修费,把站里上上下下整理了一遍,今天下午,各人搬回了 各自的办公室,集中来搬会议室。洪艺兵本来在摆桌子椅子,见到会议室门外几个 人吃力地抬着领袖半身塑像进不来———领袖塑像很高,肩部以上被门头挡着,他 赶紧丢落手上的事跑过去,一面全力托着塑像,一面连声喊着“放倒放倒”,让大 家把塑像仰起,平躺着抬进来。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切已经晚了,所有人都静 静地看定他,他听得见自己的也听得见各个人的心跳。通身的热汗刹那间冰冷,冷 得彻骨。 “放倒”是沙河镇的土话,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打倒”。 打破静默的是安老师,他站在塑像后面,两只手扶着塑像的肩膀,说:“对对, 放平。” 大家跟着一阵七手八脚的忙乱,再不看洪艺兵。 洪艺兵住在顶层上面的阁楼,是老冷让他从柴禾间搬上来的,柴禾间改成了食 堂的厨房。每回罗姨喊开饭,他总是最早一个响应,不只是因为饿,更多的是因为 服从的习惯。但是现在他无动于衷。认罪书写了一桌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怎样“认 罪”都无法宽大。便站起来,推开阁楼窗户,随近夜刮骨的风吹着,看看积着雪的 远处的山,看看萧瑟灰暗的村野,看看瓦檐下地缝似的镇街,六神无主。 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当时何必要跑去呢?跑去就跑去了,又何 必要多嘴呢?多嘴又怎样不会像安老师那样讲“放平”呢?老冷今日不追究,不等 于明日不追究;别人今日不做声,不等于明日不会做声。就是这些人放过了他,郑 书记也绝对不会放过他。抬塑像的时候,偏偏郑晶晶也在。单位上有一个人犯下滔 天大罪,她会不告诉老子?郑书记这个人很厉害,看他的时候眼睛就像刀子。他有 过好几次转正的机会,就是郑书记不肯批准。 罪肯定是死罪,就是不死也要塌层皮。莫说他这种出身,隔壁小吃铺的长生几 代贫农,那年就是因为糊里糊涂喊错了口号给弄得七死八活,好歹捡回一条命。与 其麻烦别人,不如自己解决。本来也是自找的。 好在这世上他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他暗里喜欢县剧团拉手风琴的周燕。周燕 的母亲在城里离婚,带着周燕到镇上来,嫁了县中学的一个老师。周燕拉手风琴就 是这个继父教会的,她也就因为这个特长进了县剧团。她在整个沙河镇是长得最惹 眼的一个。她自己总是不声不响,一个人安安静静拉琴。进县剧团之前,她跟母亲 和继父住在一起,跟文化站紧挨着,只隔一层板壁,洪艺兵落脚的办公室那一边, 正好是周燕睡觉的屋子。周燕的继父就经常在那里教她拉琴。忽然有一天,洪艺兵 听出隔壁的响动有些异样:琴声停了,然后是静默,然后是周燕很细很轻的挣扎声。 好多年过去,这声音一直常像刀子一样割他,使他一旦想起,就立刻浑身冰冷。周 燕那一年刚进初中,还不满十四岁,她的继父差不多五十岁了。在那之后不久,周 燕的母亲又一次离婚。她们搬到镇外,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镇上人都说周燕的母 亲不好,好女人不会把结婚当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这次婚变的真正原因 只有四个人最清楚,其中一个就是洪艺兵。洪艺兵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那天听到的 声音。他跟她们共守一个秘密,又都被人看不起,这让他有了一种对她们的说不清 道不白的亲近。但也就只是这种暗中的感觉,多一点他也不敢妄想。她们一点也不 知道,她们也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好意。 郑晶晶没有敲门,一阵风就扑进来了。背靠着反身关上的阁楼门,蓬头散发, 手上搂着一堆衣服,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脸色煞白,直打哆嗦。 洪艺兵回头看见差不多光着的郑晶晶,差一点晕过去。 郑晶晶做着很凶恶的怪像,伸出一根指头,不准他乱说乱动。 门外传来楼板下的动静:先是含混不清的说话声,脚步声,老旧的木楼梯的 “空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然后在一个平面上停下来,盘桓着,盘桓着, 似乎永远不想消失。终于又移动起来,这回是挨着墙壁往下掉,越来越小,越来越 小,直到听不见。 郑晶晶拍拍胸口,长出了口气,忽然对洪艺兵说: “看什么看,转过身去!” 洪艺兵再转身的时候,郑晶晶已经穿戴得头齐脚齐,又神气活现了,正在看他 的认罪书: “认罪?认什么罪?” “晶晶,”洪艺兵死死盯着郑晶晶的脸,“求你个事。” “说吧。” “下午的事……” “下午有什么事?” “我说错了话……” “说错了什么话?” 郑晶晶一直在看洪艺兵的认罪书: “你是说‘放倒’吗?我怎么没听见?” “你听见的是什么?” “我?记不清了,好像是‘放平’。” “什么‘好像’,就是‘放平’。” 老冷陪郑书记审查了条子给县委会议室画的那幅已经完成“正准备送出”的画, 然后跟条子一起送郑书记下了楼,看着郑书记的背影在大雪里模糊,赶紧回屋,重 又爬上阁楼。安老师的电话说的是两件事:一,请示老冷,有没有可能,设法给那 个作者搞个“农转非”指标,如果有,他这次是不是就给他们一个许诺?二,他忽 然记起来,下午搬完领袖像之后,洪艺兵的脸色很难看,千万莫又出事! “我真说的是‘放平’?” 洪艺兵眼睛睁得跟牛眼一样,看看老冷,又看看郑晶晶。 “我听的是。”老冷肯定地说。 “我听的也是。” 郑晶晶是女孩子,习惯干净,顺手就把桌上乱纷纷的字纸一张张收拢。老冷又 把那叠纸从她手上接过来,一把一把地扯烂,走到阁楼窗户那儿,一扬手撒出去。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碎纸卷了进去,立刻就看不分明。 这顿夜饭吃得比往常已经晚了许多,除安老师出差之外,人都来齐了,老胡还 是迟迟没有出现,一个人在磨磨蹭蹭地拨弄火盆:冬天每天下班之前,他都要把各 个办公室的火盆没有烧透的炭埋进炭灰,口里说是小心火烛和二天生火方便,其实 是心疼那点没有烧透的炭。 站里最喜欢戳骂老胡的是条子:老胡啊,守财奴! “守财奴?老胡会过日子。” 听到对老胡的议论,罗姨就会挺身而出。 “会过日子?那你跟他过!” 众人起哄。 没有想到刚进食堂的老胡竟鼻头发红,结巴起来:“瞎扯什么,瞎扯什么!” 罗姨也低了头,扭转身子佯装没有听见。 老冷和安老师已经在私下撮合两个做老伴,两个都中意。 罗姨喊吃饭,老胡总是最后一个进食堂。大家都说是故意的。又说,罗姨哪里 是喊我们,她喊的是老胡,是“叫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