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年普及样板戏,县剧团的导演孙宝环下乡辅导,顺便给团里物色演员,发现 了饶金苟。 饶金苟在公社剧团跑龙套。《沙家浜》“奔袭”,他一口气翻了几十个跟头, 翻到后台,连气也不带喘一口。锦绣江南鱼米乡,本来用不着翻这么多跟头。问题 是乡里的楦头不一样,什么样板也要走样的。乡下看戏图的是热闹,男男女女挤在 一堆掐掐捏捏。就是认真看戏的,也只管你哭是不是真哭,刀是不是真刀。尤其跟 头翻了多少,最能征服人心。哪怕翻跟头的角色只是“战士甲”、“民兵乙”,也 要比“郭建光”更受敬仰。 “要得!”孙宝环捏了捏饶金苟净是骨头的肩膀。二天又做了调查,了解到饶 金苟公公几十年前孤身流落到山里来,先是打长工,后来做佃户,在当地安了家。 一家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做田人。土改时定的成分是贫农。政治上没有问题。辅导 结束,孙宝环就把饶金苟带到县剧团。 公社有些舍不得,还是高兴。这是县里最边远的一个公社,很穷,没有什么让 人看得起的地方。粮、棉、油、猪、人,都不行。这里的老俵请客,如果是逢年过 节,给你煮碗面条,上面放条鸡腿,鸡腿上扎截红绒绳。主人一定再三劝吃,客人 一定只吃面条,末了把鸡腿原封不动地留在碗底。那只鸡腿只是表示一种规格,不 好吃掉。下个客人来,那只鸡腿又很隆重地放在下碗面条上。有的人家,鸡腿干脆 就是木雕的,可以待很多年的客。平时最好的菜就是清水面条,饭是煮薯片或薯丝, 杂几点蛆似的米粒。当地有一首歌诀:早上萝卜薯,中午薯萝卜,夜里砧板响,还 是薯下锅。三年饥荒,连萝卜薯都也没有吃,饿死了很多人。那几年生养的伢子都 不像样,到征兵的年纪,没有一个通过体检。现在出了个饶金苟,能到县里去做演 员,自然是当地一件很有脸面的事。饶金苟家里不用说,生产队、大队、公社都请 了孙宝环的饭。吃得孙宝环很感动,又有些不是味道。他看中饶金苟的,不过就是 翻跟头,要说演戏,那只有天晓得。 走的那天,很多人来送。车辚辚,马萧萧,千叮嘱,万嘱咐,饶金苟只是点头, 两只眼睛哭得像桃子。 乡里老俵见到公社以上来的人,哪怕是邮递员,一律喊“书记”。到了县剧团 作兴喊“老师”,饶金苟就见人喊“老师”,同样是不分青红皂白,附近乡下到剧 团食堂来倒潲水的人顺手捞走院子里晾的褂子,给他发现了,他也一直“老师、老 师”地喊着追出去。 下乡演出,在生产队仓库过夜。仓库分两间,共着一扇门。女的睡里间,男的 睡外间。女的要出门,必须经过外间。半夜里,拉手风琴的周燕摸黑起来解手,一 下栽到饶金苟身上。饶金苟从梦里吓醒,叫起来,把一屋子人惊动。周燕很轻却很 伤人地说,倒霉!并且从此见了饶金苟就把脸别过去。饶金苟也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好久抬不起头,见了周燕就像老鼠见了猫。 进了县剧团的饶金苟留了长头发,每天早上梳头,梳不熨帖就抹凡士林。练功 时在地上打滚,沾满了尘土,草屑,弄得像个鸡窝。剧团的人都讲究穿着。有谁要 去上海出差,谁就等于成了上海服装批发商。饶金苟也来凑热闹。那个要去上海的 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说:“你的衣服没法子买,除非上童装店。”饶金苟很瘦 小。但是他坚决地说:“我要跟你身上这套一样的。”“穿不得莫怪啊。”“不怪 不怪。”衣服买回来了,样子很时新,饶金苟马上就穿戴起来。挽起一截裤腿,挽 起一截袖子,长得快到膝盖的衣服下摆则任它垂着。然后跟团里人一样,喜气洋洋 地到镇街上去,表现一个县剧团演员的丰采。 其实,剧团本身并没有人把他当作演员,顶多是个跟斗专家。戏演得疲沓冷落 的时候,孙宝环就让他多翻跟斗,翻个天昏地暗,翻到不能再翻为止。 即使他后来有了还像回事的长进,别人也仍不在意。 传统剧目开禁,老班底的几个人眉毛一下高了三尺。他们生下来就在戏班子里 滚,演样板戏没有他们的份,只能搬道具,拉幕。 演传统戏,那就是他们的天下了。台本是他们几个凭记性凑出来的,主演当然 只能是他们:你背上这副靠翻个跟斗试试。不说别的,光穿这双高底靴,老子就练 了三年。 跳忠字舞出身的自然只好咂舌头。 老班底的二度青春并没有能够抖擞几天。到底岁月不饶人,一场戏下来,累得 贼死,却并不怎样讨好。许多戏做不到火候,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久就有人出了事。 演《挑滑车》,高宠一个蛮子从半山翻到台中间,因为多年没有练功,又上了 年纪,好歹硬撑到台后,一跤栽在地上。台前紧锣密鼓,金兀术等着高宠出场,高 宠却半天爬不起。孙宝环万般无奈,叫演金兵的饶金苟参加岳家军,并且立刻晋升 为高宠。饶金苟还没有弄清头脑,就给扎上靠,推到台前。 饶金苟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原就对几位老班底很崇拜,平时十分留心他们。《 挑滑车》最难的是高宠的死。老班底为了显本事,用了“倒吃虎”:腾起,后翻三 百六十度,双掌先着地,然后胸、腹、腿依次着地。翻得好,讨彩;略有差池,最 起码要折硬靠。这个招势当然也可以不用,硬邦邦一个“僵尸”就过去了。饶金苟 却懵里懵懂一下腾了起来。 台上台下掌声喝彩声“哗”地响起。 不过,事后并没有人觉得要特别提起饶金苟救场的事。不是科班,偶尔剽学了 两手,不算什么。 那几个老班底架子不倒。剧团亮牌子,还是亮他们。他们工资本来就高,艺龄 又长,一调工资,一个人当饶金苟他们好几个。台上真正出力流汗的却是年轻演员。 年轻人不服气,就发牢骚,骂自己没有投生到一个好人家,要不何至于在小剧团受 气。 饶金苟只有听的份,他晓得自己的斤两。说到祖上,他忽然记起在公公那里翻 到过一个红袖标,颜色已经发白,上面有个墨划的五角星。 众人不信: “你公公要是老革命,会捋几十年牛尾巴?” 袖标是确确实实的。饶金苟争辩,那又怎么样呢?扫厕所的也戴袖标呢。众人 哄笑说。 饶金苟却认了真,请假回去了一趟。公公根本就不承认袖标的事。他回头求教 孙宝环。孙宝环逗他:“给县里写封信,求他们调查调查。你公公进山以前,或许 真有些来头呢。” 信真的写了,发出去好久,没有回音。饶金苟跑去问,人家说根本没有收到信。 知道饶金苟为当“高干子弟”奋斗,全团出谋划策:“再往省里写。省里不理,就 往中央写。老革命,他们能不管么!” 一个个义愤填膺,就是想看热闹。喊饶金苟不再喊“饶金苟”,喊“高干子弟”。 饶金苟在剧团里是笑料,在镇上却有捧场的:一个是小吃铺的长生;一个是街 头诗人陶东篱。 影剧院的人说,镇上只要有百十个长生这样的观众,何愁发不出工资。 只要影剧院卖票,长生从未空过一次,即便连续几天放的是同一部片子、演的 是同一出戏。而且每次都买两张票,又都只有他一个人来。长生跟电影无缘,开映 不到十分钟,便鼾声大作,震惊四邻。但喜欢看县剧团的戏,又主要是喜欢看饶金 苟翻跟斗。 长生去影剧院是因为孤单。 快过年了,镇上好事的后生忽然发高烧,要在正月里舞龙。舞龙是“英雄会”。 大年初二初三到元宵十五,一条龙五珠十三节,配上花灯、排灯、锣鼓班,文、武 班,不下三四百人的队伍,左下水,右兜水,九龙上顶,翻江倒海,浩浩荡荡,一 游几十里,通宵达旦。这样的舞龙差不多断了二十年,成了陈年古话。而今,这帮 人的骨头又作起酥来了。 长生当年是锣鼓班的马锣: 马家伢子开了手, 大阵伢子闹球球; 大的跟在后头闹, 细的闹得没有头。 马锣也就是乐队指挥。当初长生凭一个巴掌大的铜锣,在镇上风头十足。前有 灯彩龙舞,后有文戏武打,锣鼓本无足道。但是有了他,那就不一样。他咧着厚嘴 唇,露出一口白牙,时不时把亮锃锃的马锣甩到半天云,叫你仰脸看得眼发花,还 没有弄清怎么回事,马锣又回到他手中,“当当”两下忽又上了天。周而复始,从 不塌把。几十人的锣鼓班,给他调理得有板有眼,方寸不乱。尽是“八哥洗澡”、 “水牛擦痒”、“水底鱼”一类寻常听不到的锣鼓点子。 这之前,长生曾经领着一班人下浔阳城置办锣鼓。一伙土头土脑的乡镇后生在 城里的大铺面七挑八拣,店老板很看不起,嗤笑道: “几个是哪里的名角班子?打得几套点子呢?” “几套?” 长生鼓起眼睛: “你听过的点子,只管报来就是。” 说完翻翻眼,回头去挑他的锣鼓。 “这么大口气!那我倒想见识见识。真有本事,一套锣鼓送把你们,我要皱一 下眉毛,你们把我的招牌倒挂。” 长生上下看看老板: “说话算数?” “怎么不算数!不过,打不出怎么办?” “我们送你一套锣鼓钱。” “那好!列位作证。” 店堂里的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 一套一套点子打过,老板拱手作揖: “没有二话,这套锣鼓归你们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长生放下锣,也向老板一拱手: “新年关头,图个吉庆,怎么就当真了呢?” 虽说丢了一份送到手的财喜,但在大码头为镇上赚了面子。回来,人人眼馋的 “蚌壳精”下了最后的决心回绝了追她追得要死要活的“吕仙人”,嫁了长生。 现在又要舞龙了,长生竖起耳朵听着店堂里的动静,听得出神,把炒肉片烧成 了糊锅巴,把食碱当成了味精。 但是,没有人记得长生,好像镇上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么个人。他只能独自发狠 :操!没有我,你们搞个鸟。到时候八抬轿子来抬,老子也不去! 没有长生,一条龙照样惊天动地。 长生也就跟镇上人绝了交。在店里,眼睁睁地看他用手掌擦完鼻涕就揉面。要 是有人提醒,他会白那个人一眼,并不作声。等下鼻涕又出来,他用两个指头捏一 把,随便往后一甩,算是略有改进。鼻涕碰巧甩到顾客的餐桌上,甚至碗里,有人 惊叫,他会抓起刀往案板上一拍:“擦又不行,甩掉又不行,不让我活了?怕腌臜 莫来!” 如同张翼德喝断长坂桥,四下里马上鸦雀无声。 天黑不久,小吃铺旁边的那幢小矮房里,就会传出长生粗声大气的、舌头僵硬 的叫喊: “快上床!” 叫得一条街都听得见。 “畜牲!” 别人只好啐唾沫。 他老是发酒疯。逼着老婆给他唱戏。一手勾着老婆的下巴:“唱呀唱呀,妖精!” 忽然又一掌推开她。“唱黑戏!放毒!呸!” 他虐待老婆的理由是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妲己、狐狸精、扫帚星!害得 老子断子绝孙!老子前世欠了你的吗?给老子生个讨债的来!”他揪住老婆的头发, 在地上拖来拖去。 满街的人,都挤到他门前来,看得他心发虚: “看什么看?老子管教老婆,跟你们有什么相干?老子独占花魁,你们眼红? 站开些!吕洞宾都斗我不过,你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走?你们只管拿去,横 直她老了,老子不要了,呸!”他对着人群猛啐一口,把揪老婆头发的手一甩,踉 踉跄跄地走进里屋。然后响起他砰然倒地的声音。 长生老婆没拖几年就死了。女儿躲到外婆屋里再也不肯回镇上来,以后就在那 里嫁了人。每年清明,镇上都有人会在上祖坟的时候顺便在长生老婆坟上压几张纸 钱,到底是许多人动过心的“蚌壳精”。 夜里睡不着,长生会抓着头发,立在坟一样的屋子里发呆,清清楚楚地记起自 己头回打老婆: 半夜里忽然被一伙人从床上揪到街上,在他头上挂起一块“反革命”黑牌,一 边敲生了绿斑的马锣,一边不住口地喊“罪该万死”,整整游了三天街。就像那年 从浔阳城回来一个样。 白天镇上开大会,别人已经在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了,他还在糊里糊 涂地喊“就是好、就是好”。这就成了“反革命”。后来搞清了,是那个“吕仙人” 作的怪。隔了这么多年,彼此都早已生儿育女了,“吕仙人”都是食品站站长了, 还没有忘掉旧情旧恨。 游街回来,长生已是血肉模糊,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苏醒后一眼看见坐在床沿 抽抽答答的老婆,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挣扎起来,一掌把老婆推到床下: “都是你这个蚌壳精!” 猪狗不如啊! 镇上正月那场龙灯闹过之后,长生有了一个怪癖,就是只要影剧院开门,他就 去买票。镇上有人猜他一是为凑闹热,不管有没有人,座位总在那里。另外,两张 票,有一张怕是为死了多年的老婆买的。于心不安么。 长生看了几回县剧团的戏,觉得饶金苟演戏的那股绝劲跟自己有几分相像,跟 斗翻一个是一个,从不短斤少两。不像演鸠山和李铁梅的,还没有走出台口就勾肩 搭背。饶金苟对镇上的旧事不感兴趣,只对长生的锣鼓点子入迷,团里没有一个比 得上的,这样的人不在剧团的乐队,真是天不长眼。两个人竟交上了朋友。 因为长生,饶金苟又认识了陶东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