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哪个也没有想到,饶金苟的公公真的是老革命! 省里派了一个专门的调查组下来,弄清了饶金苟公公的来历:一九三四年,上 级派他秘密回乡任县委书记。他一到地方就发现无从开展工作,也无法存身,连夜 逃走,从此隐姓埋名,再没有勇气公开当年的身份。 省委书记当年是赤卫队员,对饶金苟公公的失踪真相终于大白感慨不已。亲自 批示定行政十二级,按离休干部待遇。对其子女的工作,尽量给予适当照顾。 批示下来的当天,县委办公室通知剧团团长陪饶金苟到县委走一趟,书记要见 他。 饶金苟忽然之间身价百倍,团里一下炸了锅,再不敢喊他“高干子弟”,因为 他现在真是高干子弟。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无数往事,记得先前对他是一个比一个 亲热。最沉得住气的是孙宝环。别人说他有慧眼,他便很深沉地清一下喉咙,意思 是:那还消说? 最后悔的是周燕:不该一直那样对待陶东篱。 周燕平日里不声不响,但都晓得她心气很高。团里打她主意的不少,她不动声 色,从不得罪人,只对两个人公开表示过反感,一个是洪艺兵,一个是陶东篱。 县剧团的前身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很神圣,进去的人,都要查三代。洪艺兵 能进去,是个奇迹。 当时,负责组建宣传队的徐光荣祖辈都是苦大仇深的农民,说话做事就很大胆 果断。宣传队有编制,洪艺兵去了可以转成正式工,文化站的老冷便极力向徐光荣 推荐。徐光荣也看中了洪艺兵的百依百顺,一口答应。跟上面说,我是让他来宣传 毛泽东思想的,他敢干别的,我就先灭了他! 洪艺兵没有让徐光荣失望。他一如既往,不管谁喊他做事,也不管做什么事, 做得了做不了,他都永远唯唯诺诺。他顶的是舞台美工的编,但卸车、装台,常是 他唱独脚戏,常常连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又让他管大幕。有一回实在熬不住,该关 幕的时候他睡迷糊了,别人帮着关了幕,七手八脚地换景。他被换景的响动闹醒, 一下弹起去拉幕绳,他的念头是关幕,结果却把幕拉开了。刚刚下场的阿庆嫂因为 接着要演江水英,只穿着个大红裤头帮着搬道具,幕布突然拉开,吓得她一头钻进 正准备撤下去的茶桌底下。那茶桌矮而窄,上身进去了,灿烂的臀部却怎样也带不 进去。台下顿时乱成一片。 徐光荣口里不表扬,心里晓得洪艺兵辛苦。洪艺兵也最恭敬徐光荣。 县里发现了盐矿,这是“文革”的伟大胜利。徐光荣带了编创人员赶赴当地深 入生活。住了些日子,大家觉得编不出什么节目。徐光荣急了,说,怎么编不出, 关键是你们缺乏工农兵感情。几个人不服,说,那你试试,你有感情,祖辈是农民, 自己做过泥水匠,也就是建筑工人,又当过民兵,还是连长,工农兵全了。徐光荣 挺了挺胸膛:试试就试试!两天后他召集大家开会,说,节目有了。取材就是这次 盐矿被发现的过程:当地供销社一个女营业员偶然尝出商店后面那口水井的水有咸 味,就去报告了正在这里搞矿产资源普查的勘探队。 徐光荣的节目就是编了一段歌颂这位女营业员的歌词: 我是供销社的营业员, 找矿报矿人人要上前。 商店后面有口井, 井水有点咸。 估计里面可能有盐, 赶快报告勘探队, 为世界革命作贡献,作贡献。 徐光荣说完,二目如炬,很兴奋地等着掌声。 “好!”洪艺兵一声大喊,“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完全达到了样板戏的水平!” 但洪艺兵的表态是唯一的,其他人都定定地看着徐光荣,牙根紧咬,脸色有的 铁青,有的通红,就像便秘的人蹲在厕所想释放又未释放出来时的那种样子。忽然 有个人压抑不住,一下仰起身子,放肆地笑出声来。其他人跟着乱了,叫爷叫娘的 满屋子打滚。 徐光荣不晓得众人笑什么,有些茫然;洪艺兵是明白的,誓死捍卫似的紧靠着 徐光荣,神色严峻。 徐光荣不管走到哪里,都尽可能带上洪艺兵。洪艺兵的话明显比先前多了,徐 光荣说上句,他就补下句。徐光荣的话是大白话,洪艺兵的话是标语口号,对徐光 荣起到极大的烘托和拔高的作用。大家于是说他比徐光荣还像领导。他起先还做脸 做色,要大家“莫发胡说”,后来就渐渐坦然。 他习惯地点头、哈腰、微笑,有些吝啬了。主要是面向徐光荣和比徐光荣更重 要的人。对一般人总有些偷工减料,不能把戏做足。 又竟有了求偶的迹象。 徐光荣写出那首女营业员找矿歌的歌词后,充分认识到诗原是人人可写的。就 决定发动全宣传队的人都 来写诗,而且规定了任务,每人至少一个礼拜要交一 篇。大家都是诗人,他就是诗坛领袖。 在一个诗的年代,豪言壮语铺天盖地。多数人东抄西搞,轻轻松松就打发了徐 光荣。一心要加入团组织的周燕巴望的不是一个星期交一首,而是一天交七首。但 实在写不出,又不敢像别人那样抄。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急得抹眼泪。 有一天,趁周燕的寝室没有别人,洪艺兵把自己写的一首诗塞给了周燕。 洪艺兵其实最情愿帮助的是周燕,但周燕却是得到他帮助最少的一个。周燕不 要人背过河,不要人买夜宵带早点,但是这一次,她应该需要帮助。 周燕把那首诗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徐光荣。洪艺兵想错了。周燕一心想做革命青 年。母亲已经让她抬不起头,她自己决不会跟洪艺兵这种人搅到一起。 洪艺兵出身不好,饶金苟是乡下人,她都看不起,很自然。她对洪艺兵是厌恶, 对饶金苟却是欺负。那回摸黑起夜明明是她打搅了饶金苟,饶金苟并没有招惹她。 她借机把一肚子平日压抑的傲气发泄到他身上,根本就是觉得他好欺负。哪里想得 到欺负的竟会是这样一个“乡下人”! 周燕的母亲对女儿很有信心:请他来家里吃饭,他要肯来,以后的事就好说。 母亲的心思很明白,在当地人里面周燕算是老姑娘了,再出色,在一个小地方又能 怎样?现成有了一个高干子弟,前程无量,戏肯定是演不了几天了,这样的人不抓 住还等什么?周燕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母亲,脸微微发红。 饶金苟冒出了一头大汗,结结巴巴地问:“去你家?真的?” “去不去吧?” 周燕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离开剧团的时候,周燕没有回避大家的注意,两个人俨然早就是一对。 到了饭桌上,饶金苟渐渐平静,一五一十说起县委书记的接见。 县委书记说,以前多次看过他的戏,很不错。只因为老是忙,没有时间跟他好 好谈过。现在,他有什么要求尽可以说,要是觉得在剧团工作不合适,可以考虑调 出来。 不,不,饶金苟连忙说,他在剧团很好,他从山里出来,就是来演戏的。只是 希望剧团能收一个打锣的;还有一个会写诗的,是个残疾人,希望能进文化站…… 县委书记没有听完他的话就对旁边分管文教的郑书记说:应该没有问题吧,老 郑你看呢? 当然了,当然了。郑书记立刻就表态。 周燕和母亲看着饶金苟发呆,不晓得说什么好。她们指望他一个跟斗翻上半天 云,如果翻来翻去还在戏台上,那指望什么? 饶金苟自己后来也很伤心。因为大家,包括恩师孙宝环,都对他说,希望他能 在他们调出剧团的事情上出把力———省里有个研究单位愿意要孙宝环,县里一直 拖着不放。 据说剧团就要实行自负盈亏。除了饶金苟,哪个都想趁早调到一个牢靠的单位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