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帽子早上开店门,吓了一跳:街对面的门板前,站了几个一身精光的女人。 黄帽子的店门总是开得比别个早。这一者是由于习惯———这里早先是镇上的 食品站,半夜就有人排队的;二者黄帽子上了年纪,一过三更就没有了瞌困。在床 上瘫尸,不如起来方便群众。“方便群众”是黄帽子的话,当食品站站长的时候讲 惯了。 天蒙蒙亮,街上静静的。黄帽子伸长颈子看看街两头,不见有别的人走动,便 放了心,仔细来看那几个不声不响的光屁股女人。本来就老眼昏花,加上净是眼屎, 又揉又眯地看了好大一阵,才“嗐”的一声啐了口痰。那原来就是对面裁缝店的泥 巴人。 “妖精!” 黄帽子骂道,又啐了一口。 “妖精”既是指那几个泥巴人,更是指对面裁缝店老裁缝的独生女儿,是她把 这些光屁股妖精弄到镇上来的。高中没有考上,她跟几个疯疯癫癫的同学到广东去 打了几年工,回来接了老子的手业,用广东赚的钱把老店装修一新。老裁缝原是高 兴的,却没有想到装修完了她会从城里搬回这么一堆不成名堂的东西,搞得镇上许 多人走来走去都不自在。老裁缝气得浑身筛糠似的乱抖,却说不出话,就去推。推 了几个,没有了气力,反而病倒了,再没有起来。但女儿的时装店———先前叫裁 缝店———倒是兴旺起来,一年交的税,在镇上个体企业中是最多的。黄帽子很眼 红,总在背后骂“妖精”,骂她不光害死了老子,也是镇上的祸害。但镇上人并不 这样看,“妖精”时装店的生意照样是好。黄帽子每天坐在自己店铺的柜台后面, 看着镇街上的人流水似的流过来流过去,想想世事的变化,很是感叹。 黄帽子这个名字是路教那年喊起来的。当时,每到入冬,县里就要从各单位抽 人下乡,利用农闲抓路教。具体任务是抓粮棉油猪的上交,清贷,劳力外流,等等。 当时他不过是个镇食品站长,管了几个杀猪的屠夫,因为年纪大些,加上早年有过 搞社教的经历,让他当了工作副组长。他自以为是封了八府巡按,开口闭口就训话 :“我们是来抓阶级斗争的,不是来吃白食的!没有完成上交任务的,劳力进城不 回的,借了钱不还的,我们就抬箱柜,抬寿材,再不然就拆屋。总之决不手软。有 人讲我们是日本鬼子进村,讲对了,我们就是日本鬼子进村!”路教结束,他当了 先进。他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顶黄帽子。这种粗呢料子的黄军帽本是志愿军军 官戴的,怎么会戴到他头上,只有天晓得。他倒是参加过抗美援朝,但只是个兵, 而且刚过鸭绿江就接到了停战的命令。那顶黄帽子他冷热都戴在头上,极少脱下, 生怕脱掉了资格和身份。在这资格和身份下面,是一双细小的眼睛和一只蛮大的鹰 钩鼻子。这本来可以使他显得很杀气的,却可惜眼睛没有光,说话时总在要努力去 撑开它。大约是因为眼睛怕光,黄帽子扣得很低,直压着眉毛,使一张本来就短而 窄的脸更加没有了面积,别人就只能看到一顶黄帽子。当地对他有气的农民就喊他 “黄帽子”,后来喊开了,连工作队自己也跟着喊,并且带回到镇上。他不气,反 而觉得是一种光荣称号。 黄帽子的失落感其实是在路教回来后就有了的。管食品站的是副食公司,副食 公司上面是县商业局。县商业局才是科级,食品站狗屁级也不是。黄帽子原以为路 教回来起码能提到副食公司当个副经理,大小上个股级,结果不但没有如愿,差一 点还把站长的位置搞丢了:他不在镇上的时候,顶替他的人搜集了大量群众意见, 说他伙同案上克扣群众、以次充好、私下还贩卖票证———其实就是猪肉票,恨不 得送他坐牢。牢是没有坐,站长的位子也一直没有变。呆到退休前,食品站撤销, 他自己作了个价,把店面盘下来,开了这家杂货店。因为地段好,他又是会经营的, 一年下来,至少强过当十年的食品站长。按说他应该高兴,老了老了,还撞上了财 运。他却另有看法:“要是只讲发财,那还有个头么?先前穷是穷些,大家安心。 哪像现在,成了什么世道!”如今镇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他差不多没有一样看得惯。 沙河镇的确早已面目全非。镇上老街先前排列着的古旧雕楼拆了个片瓦不存, 代之而起的是用劣质瓷砖贴出来的店铺门面。镇外的小河早已断了流,据说是因为 乡镇企业抽多了地下水。一座被上级领导题为“长虹卧波”的极粗蛮的水泥大桥也 便因此显得虚张声势。没有河了,沿河两边却修了马路,让卖禽蛋鱼肉、蔬菜小吃、 衣帽鞋袜、日用百货的各类摊贩塞得水泄不通。从河两边的马路倒进河道里的各种 污水把河道染出一缕缕散发出恶臭的青绿。窄窄的镇街仍像先前那样嘈杂,只是那 嘈杂里多了许多现代化的声响:先前的猪圈,改装成了电子游戏机房;先前的铁匠 铺,改装成了卡拉OK;沿街隔几步就有一张台球桌。打台球的没有几个不是蓬头垢 面,拖鞋趿袜的。台球桌子下面有伢子在拉屎,有狗在吃屎。 最跟黄帽子谈得来的是剃头佬。剃头佬老多了,但一身上下照旧光鲜,不像别 的老人一样一老就邋遢。头上没有几根毛了,照旧弄得油光水滑。他早退了休,自 己挑出了早年的一副剃头挑子,每天上午就挑到黄帽子的店门前。一张嘴仍是闲不 住,牙齿没有几颗了,说话不关风,还流涎,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开口。 剃头佬最伤心的是他做了几十年的理发店,而今由一个外省来的后生承包,改 叫了美发厅,装修得花花绿绿,比先前黑漆麻搭的样子是好看多了。只是不会剃头。 剃头佬小时候学徒,剃头的第一刀从哪里开刀,也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搬过脑袋 就剃。而是根据不同人的身份,确定开刀的位置。规矩是“僧前,道后,宿半边”。 俗人剃头,都是从“百会”左边剃起。给出家人剃头,第一刀必须开天门。倘给婴 儿剃胎发,还要念“瑞起蔼门机,吾师诵福喜;婴孩今削发,宅合现光华”之类的 祝词。而今哪有这些讲究。那个外省后生带来的几个外地妹子,连推剪都不会用, 只会“按摩”。按摩要上楼。 “我们先前叫‘掐穴’,人家现在叫‘按摩’。天晓得他们在楼上摸什么。” 剃头佬斜了眼睛鼻子,指指窗帘紧闭的美发厅二楼。他的目的是想让人嫌恶那 地方,却反而惹起了好奇的蠢动,等于做了那个美发厅的义务宣传员。 今天一上午,他们谈论的中心是裁缝店。想起“文革”时候一个落难在镇上的 将军死了,镇上人不顾死活给他送葬,一向不哼不哈,树叶落下来都怕打破头的老 裁缝连夜赶制了全套的寿服寿被。那时候,个个穷得卵子搭得板凳响,图的是什么? 不就是一口做人的正气么。而今日子倒是好多了,人心却坏了。 黄帽子一面跟剃头佬长吁短叹,一面眼睛睃着裁缝店的动静。 半上午来了一辆大货车,把街面霸去大半边,堵住了许多人。原来是老裁缝的 女儿搬家。她跟人———说不定就是她男人———合股在城里开了一家服装厂,已 经贴出了告示:变卖老裁缝留下的祖屋,上面留了个联系电话。 “唯愿她发财。也不枉裁缝一生世又做爷又做娘。” 剃头佬还陷在对老裁缝的怀念里。 “发财?怕是在镇上呆不住。裁缝就是死在她手上。” 黄帽子撇嘴。 “那倒未必。裁缝也实在是老了,不经事。那不过就是几个人样的衣服架子, 到底不是上头那些活妹子。” 剃头佬抓着推剪的手指指美发厅。 “一样看不得。” 黄帽子说。 那几个光屁股女人现在被大货车挡着,其实看不见。 跟着大货车来帮忙搬家的都是小年青,吃饭的时候,又是喝酒又是唱歌,闹翻 了天,断黑边上才吵吵闹闹地呼啸而去。 街上忽然静办下来。剃头佬也早收了挑子回去了。再怎样现代化,老街上的住 户关门还是早。 裁缝店门外的那几个光屁股女人竟然还在,在昏暗中更显出几分蛊惑。不晓得 那伙人为什么没有把她们带走。或许是因为那边用不上,或许就是故意留下来气人。 “想气我?哼!” 黄帽子对着空荡荡的街咕哝了一声。他觉得老裁缝的女儿就是气他,因为他背 后骂她骂得最狠。 “我是哪个?朝鲜战场我都上过,会怕几个光屁股女人?” 这一阵是街上最难得见到人的时候,电视里正播中央新闻,即便有人出门,也 要到天气预报之后。偶尔一只狗或猫在黑暗里窜过去,一下就没有了踪影。黄帽子 尖起耳朵,独自当街站着。确信了没有人会从暗中出现,便一下放轻了脚步,几步 冲到裁缝店门前,一把横抱起一个光屁股女人。没有想到那东西会那么重,打了个 趔趄,又硬硬地直起腰,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这样摇摇晃晃地来回几趟,几个光屁 股女人就都进了他那个杂货店的库房。 老裁缝的女儿走了,日后镇上还是有人要开裁缝店的,这些光屁股女人就还是 用得着的,到时候当二手货卖出去不也是笔收入么。这样想着,黄帽子有些愉快起 来:想气我?好笑。让我白捡了个便宜,我气什么! 倒是他老婆有些接受不了,不住地嘀咕:“丑死了丑死了,看相不得。” “看不得莫看,吵死!” 黄帽子喝道。她嫁黄帽子的时候还是乡下人,是黄帽子给她办了农转非。这决 定了她一辈子只能看黄帽子的脸色。 黄帽子关了店门不久,正在洗脚,听见外面忽然有人厉声叫喊: “我操!哪个手脚这样快,几个泥巴人转身就没有了。搬回去当婊子用啊?” 黄帽子一惊,把一盆洗脚水踩得翻了一地。 听出那个人是镇上收破烂的何拐子,黄帽子心里马上又更加熨帖起来,庆幸自 己先下手为强,抢了何拐子的彩头。 夜里黄帽子做梦回到了六四年下乡“社教”的那个大队。那时候他很受器重, 从军队复员,才二十几岁,就当了工作组长。那地方的乡风,女人偷人越多越有脸 面。结了婚的女人跟男人一样打赤膊下田、乘凉,洗澡就在门口,不管男女生熟, 见人就问长问短。自己的男人不在,就跟相好过夜。碰巧男人撞见,看到床前有双 鞋头朝里的别的男人的鞋子,就会转身避让。要是猜出哪个男人,当时就可以去他 家里填空。 晓得这个地方没有教化,社教干部就格外小心,进出都至少两个以上搭伴。临 到社教结束,黄帽子却放松了警惕。 那天晚上他蹲点的生产队开欢送会,一向跟他搭伴的那个干部因为家里有事提 前回单位了,他只能一个人去。没想到回来时多了一个人:大队妇女主任下午在那 个队开计划生育会,晚上非要跟他做伴回大队。那个队离大队有四五里山路,大热 天,半夜里,月亮又好,一男一女,干柴烈火,哪有不起骚的。 黄帽子是被老婆推醒的。老婆幽幽地说:“瞎摸什么,要摸起来摸。”她指的 是那几个光屁股女人。她虽然怕黄帽子,女人的醋意还是有的。 黄帽子翻了个身,没有搭理,依旧想着刚才的好梦。在梦里,那个妇女主任的 确跟那几个光屁股女人一模一样:大奶子,翘屁股,一身溜滑。她早上在水塘边公 开了他们头夜的事,随后他留在当地监督劳动了一个月,后来就娶了她,后来她又 偷人,他跟她离婚,又跟现在这个女人结了婚。他这一辈子最不称心的就是不走桃 花运。年轻时跳花灯,他扮吕洞宾,想蚌壳精想得神魂颠倒,却给打锣的长生搞走 了。他本是最求上进的,出一点屁大的事就怕得要死。就因为没有了蚌壳精,心里 再也不得自在。要不他一个工作组长当得好好的,哪里会随便就栽在一个乡下妇女 主任的裤裆里?那件事也确实害得他一辈子没有得到重用。“文革”时暗里挑唆造 反的对长生下了一把毒手,现在想想是过分了些。这辈子总算风流过一回,睡过两 个女人,没有白活。跟许多人比,还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