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日上午,剃头佬的挑子来了之后,何拐子也来了。他说他今天上午懒得出去, 趁着请剃头佬刮秃瓢,打听那几个泥巴人的下落。老裁缝女儿临走是讲好了送把他 的,当时他正忙,心想那东西除了他当破烂收下,镇上没有鬼会要,吃了夜饭才出 来。哪晓得还有跟他争猫食的。 剃头佬也很不屑,帮腔说: “地方小,人心也小。” 看看黄帽子闹着,又说: “这里不正有个会破案的么。” 黄帽子当时就是因为破了一个大案成了路教的先进:不管他怎样号称是日本鬼 子进村,他当副组长的那个工作组工作一直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路教快结束,他 们工作组管的那个大队忽然出了一桩杀人案:一家富农跟一家上中农换亲,富农女 儿嫁上中农的痴呆儿子,上中农把一个瘸腿女儿嫁富农儿子。订了几年亲,上中农 家里忽然反悔,却又不肯退富农儿子的彩礼。富农儿子就用一把斧头劈了上中农一 家好几口。 这样的恶性案子百年难遇。当时的工作组,组长生病住院了,就是黄帽子主持 工作,破案的功劳自然也主要是他担当。 凶手被处决的那天,黄帽子布置到处贴满了大幅标语,欢呼路教的丰硕成果。 有了这个成果,别的工作组做梦也莫想跟他争高低了。他兴奋得不得了,那双老也 睁不开的细小眼睛放着红光,在脸前扣得很低的黄帽子也掀到了后脑,眉毛一下高 了三尺。那天加餐,居然喝醉了,讲起社教那年,自己正年轻,又有抗美援朝的老 资格,女人见了就缠住不放,害得他犯错误。这样的韵事跟他的破案加在一起,他 也就一时名声大噪。像剃头佬、何拐子这样的老人自然记得。 何拐子一下被提醒,喊起来: “对了,站长,你这里正对着裁缝店,昨日你应该看见的。” “看见什么?” 黄帽子正在柜台里面装憨,何拐子喊他,他只好起来应声。 “那几个泥巴人呀。” “看见了。我关门的时候都上好的站在那里。”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还有那份闲心?” “你几时关的门?” “天黑。” “裁缝店的货车走之前还是走之后?” “之后。” “之后几久?” “好大一阵。” “几大?” “刻把钟样子。” “刻……把……钟……” 何拐子沉吟起来: “我是货车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到裁缝店门口的,这样说来,那几个泥巴人不 见了也就在刻把钟里头。刻把钟能走几远?出不了镇街的。对了,那几个泥巴人还 在街上,没有错的。” 何拐子一拍大腿,剃头佬手一抖,剃刀差一点在何拐子的秃顶上割出一道槽。 真正受了惊吓的是黄帽子。何拐子真要这样三日不休四日不了地追究下去,迟 早是要让他暴露的。早晓得何拐子把那几个光屁股女人看得这样重,他刚才不该装 憨,就说是老婆起了意,想拿那几个泥巴人卖钱,让他收起了。现在却不好改口了, 只有硬着头皮憨下去: “你是说那几个泥巴人自己走的?那不出鬼了?” 黄帽子打哈哈。 “鬼说得到,而今什么怪事没有?” 何拐子眼睛骨溜溜乱转,射出一股寒光。 黄帽子忽然觉得背脊有些作冷。 因为收破烂,挑东捡西,掂斤论两,何拐子养成一双贼眼,从来就是骨溜溜乱 转且精明发光的,未必有什么特别。但今天却让黄帽子心惊肉跳。有何拐子盯着, 那几个光屁股女人出不了手不说,还真成了一桩祸害:他在这个镇上好歹做了几十 年“站长”,搞不好一张老脸要丢在几个搂得困不得的光屁股女人身上。 一整天黄帽子都心神不定,眼前老是晃着何拐子那双逼人的贼眼。在那双贼眼 后面,那几个光屁股女人晃过来晃过去。晚上关门的时候,他看看对面门板紧锁的 裁缝店,后悔昨日此时不该冒失。咬咬牙又想:就让她们堆在库房里又怎样,又不 要饭吃。何拐子莫非还能一家家搜查么! 半夜,黄帽子起来拉尿,尿桶就在房门外的天井边上。拉到一半,忽然重重地 打了一个寒噤:天井那边,月影掩着的墙根下,站着他昨夜抱回来的那几个光屁股 女人,一律面无表情地正面看着他。等他把那个尿水滴答的东西胡乱塞回裤裆,眨 眨眼定睛再看,又只剩了空空的墙根。 “老鬼!你老了,老眼快瞎了。” 黄帽子骂着自己,摸摸索索回到床上。刚才一泡尿没有拉完,在那里作怪,他 想躺一阵子再起来,却忽然又听见几个女人的低低的吃吃的笑声,细听是从隔壁库 房里传出来的。他的头一下跟着响起来。 “真的出鬼了?莫非那几个光屁股女人是有魂灵附了体的?” 黄帽子想着,忽然“嚯”地坐起:都这把年纪了,还怕几个女鬼?又翻身起来, 去了库房。几个光屁股女人无声无息地挤在一个墙角里,上面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块 塑料布。一只老鼠在它们脚底下梭来梭去,弄得那块老化的塑料布嗤嗤作响。 这一夜,黄帽子爬上爬下,昏昏沉沉。老婆倒是鼾声不绝,恨得他直咬牙。 二日夜里,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三日夜里,一切照旧。 再后来,不光是夜里,就是大天白日,只要店里静办着,黄帽子就会忽然在自 己屋里的任何一片暗影中看见几个面无表情的光屁股女人,或是隐约听见哪个角落 里传出的女人的低低的吃吃的笑声。 而店子外面,何拐子对那几个泥巴人依旧没有死心。他说,只要他不死,总能 见到那几个泥巴人现世,除非哪个把它们打碎了,埋了。 何拐子发的誓倒给黄帽子出了主意: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把那几个惹事的 光屁股女人毁了。想想却又不敢下手。他怕一到静办的时候,她们依旧会出来纠缠 他。 黄帽子只有关了店门,回了乡下的老屋。 走之前,黄帽子只说是乡下有事,去去就回,不料好久没有音信。之后又听乡 下来的人说,黄帽子一到乡下就病了,病得很重,只怕是回不到镇上了。 大家不由觉得心下有些不好过。黄帽子的杂货店在的时候,习以为常,一旦不 开门,多少有些不方便。黄帽子为人刻薄,个人开了店还以为是先前的国营“站长”, 又交不亲养不热,再熟的人他也一样做手脚。但同在一条猪尾巴长的镇街上住了多 年,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忽然就不见了,而且可能再也见不到,总不是个味道。 最感到蹊跷的是剃头佬跟何拐子。议论了半天,两个人忽然想起,那天他们追 究那几个泥巴人的时候,黄帽子的脸色非比往日,本来逢到这类话头他的嘴是最多 的,但一连几天他都好像心不在焉,说话支支吾吾。这些时,何拐子也差不多摸清 了,除了黄帽子屋里没有看过,镇街上,确实没有哪一家收捡了那几个泥巴人。 “莫非就为了那几个泥巴人?那我就有过了。”何拐子挠着自己的秃瓢说: “我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几个泥巴人,就是有人要,又能值几个钱?真是他老 人家收捡了,我还会抢走么?” 剃头佬看何拐子痛心,劝道: “这也是猜猜而已。站长不像你我,一生世都跍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他见过 大世面的,做人何至于那样逼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