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贱货! 声音短促,有力,铁链子一样甩到脸上。范素珍猛回头,一个人影闪过。范素 珍紧咬嘴唇,嗓眼里泛出一股血腥。贱货!贱货!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着她。 如果面对的是一个人,范素珍绝不会这么忍让,她还没懦弱到装哑的份上。可 她面对的是全体村民,除了躲,还能怎样?他们恨她的理由很简单:她站在杨文广 一边。范素珍鄙视他们,杨文广当年在大街上磕得满额泥血,没一个人敢迈出门。 因为大伙的事,杨文广失去了兄弟,他没记仇。那年春天种菜前和村民签了收购合 同,结果他们集体背叛。范素珍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杨文广在屋里痛嚎,听着令 人心碎。 后来的事,杨文广过头了。起先,范素珍也不知道咋回事。菜贩子突然不来了, 菜站终于有了营生。杨文广做的是独家生意。一天,范素珍经过二全菜地,见菜快 长爆了,而他却坐在地头吸烟。二全不搭理范素珍,范素珍还是劝他,让他把菜卖 到菜站,谁知道菜贩子啥时候来。二全冷冷地说,不用你操心,我宁可烂了也不卖 给他,我认赔。又骂,杨文广这个兔崽子,把菜贩子都截走了,他想贪便宜,我偏 不让他贪。范素珍问杨文广,杨文广很无辜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这也是逼出来的。 范素珍说,这要得罪多少人?杨文广无所谓地说,我不怕,我收菜出钱,又不是从 地里抢的。杨文广有自己的道理,范素珍却为他担了一份心。 范素珍的担心次年就应验了。挑头的是二全,附近每个村子都贴了一张告示, 镇政府门口也有一张。告示说杨文广利欲熏心,为了独占菜市场,雇打手尹石头等 人将外地菜贩子赶跑。后边就是二全的语气了:老少爷们儿,咱不能让杨文广骑在 脖子上拉屎,大家横竖不卖给他,看他还敢抢?种菜户如梦方醒,原来菜贩子是让 杨文广雇人撵跑的。骂声如潮,果然没人再到菜站卖菜。镇里派人调查,不但没发 现杨文广有欺行霸市行为,而且认定菜站是营盘蔬菜市场的龙头,杨文广每样菜价 还比邻县高几分。这件事反而为杨文广做了广告,告示内容也成了二全诬蔑杨文广 的证据,不是杨文广拦着,二全就被派出所带走了。 杨文广大度地说,算了,我也没啥损失。 邻村菜户陆陆续续来卖菜,村里的种菜户依然撑着,不过没撑几天,谁愿意拿 钱赌气。可杨文广突然不收了,理由是菜价回落挣不了钱,结果村里几百亩菜全烂 在地里。 那天午后,王保三摇两晃走进菜站,骂杨文广白眼狼,翅膀一硬就干这种缺德 事。又咄咄逼人地说,我是谁?你连老子的菜也不收,老子把闺女白给了你,你还 在老子脖子上咬血窟窿,忘恩负义的东西! 杨文广说,你是芹菜的爹,我记着呢,缺钱我给你,你的菜我收不起。王保叫, 老子怎么就没看透你。范素珍上前劝说,王保骂她狐狸精。杨文广突然恼了,逼王 保给范素珍道歉。她没见过他那个样子,拳头紧握,随时能挥到王保脸上。范素珍 不愿意把事闹大,拉他坐下,杨文广疯了一样,根本不听。王保酒意全无,只得给 范素珍赔不是,范素珍却从他眼里瞥见隐隐的仇恨。王保走后,范素珍说杨文广不 该这样。杨文广没好气,你说我怎么办?范素珍语塞,她真不知说什么好。 村民们不再和杨文广对峙,尽管杨文广把菜价压下来,还是把菜卖到菜站。但 范素珍明白,这些人心里憋着气,一年年憋着,总会炸开的。 如果不是尹石头犯事,菜站早就忙活起来了。现在,没有一户(当然除范素珍 外)把菜卖到菜站。收菜的黄金时间也就一个月,菜价随时会降,村民们清楚得很。 他们等什么?在等杨文广落马。 走在满是火药味的大街上,范素珍心里空荡荡的。 范素珍一进家,李义猛地站起来。范素珍很意外,极少有人到她家。李义两只 水泡子眼窝着满荡荡的笑,大妹子,回来啦?范素珍哦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坐 吧。若是搁在以前,范素珍早把他轰走了。那次范素珍劝他把菜卖到菜站,李义大 泼脏水,你愿意和他穿一条裤子,你穿去,少来老子跟前浪!气得范素珍两天没吃 饭。 李义恭维,大娘的麻绳打得真好。范素珍说,有啥事就说吧。李义四下瞅瞅, 又看看范素珍,搓着手说,也没什么事……有个情况,和你说说。范素珍直视着她, 李义小声问,就在这儿?范素珍说,怎么,不方便?那就别说。李义连声哦哦,好, 我说。随后压低声音,二全挨门劝大家别往菜站卖菜,说派出所正搜集杨文广的证 据,杨文广要进去了。 范素珍猜得没错,果然又是二全。只是从李义嘴里说出来,让人恶心。这不是 出卖二全吗?范素珍说,你咋不跟杨文广说? 李义的声音几乎要缩回去了,我不知该不该跟他说。 范素珍冷冰冰地说,那你告诉我干吗? 李义笑了,我不想和他们干,大小子订婚了,急等用钱,我想把菜卖了。 范素珍说,没人拦你吧,杨文广的菜站天天开门。 李义说,我打听过了,菜站的白菜比附近几个县低五分钱,我三万斤菜,就少 一千五百块呢。我现在耗得血尽毛干,就指望这菜了。大妹子,你能不能跟杨文广 说说,多给我五分? 这就是李义的算盘,用出卖二全来换取优惠菜价。范素珍冷冷地说,你找杨文 广去呀,定价是他的事。 李义干笑,你讲讲情,一样的,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念你的好。 范素珍明白他干笑的含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随后回绝,我帮不了你。 李义央求,大妹子,我是没办法了呀。 范素珍说,我更没办法。 李义那干笑慢慢隐没,你不帮我? 范素珍扭头不再理他。 李义道,那算我没说,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出了院子,仍没忘骂一句, 什么破货,呸! 范素珍脸白了。一直沉默的母亲说,不值得。范素珍说,以后别给他开门。母 亲说,挡住人,还能挡住唾沫? 范素珍怔了怔,散架似的软下来。贱货,这个称谓算咬住她了。 谁都相信范素珍和杨文广有一腿,杨文广对她那么好,她又死心塌地站在杨文 广一边,两人没睡到一张床上,关系能这么牢固?可范素珍和杨文广实在没有任何 故事。范素珍在杨文广最孤单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因为她经历过那种绝望。辛辛苦 苦挣的钱被偷,男人送命,范素珍万念俱灰,几次都险些钻到车轱辘底下。后来和 杨文广相处时间长了,也确实对他产生过好感。杨文广甭管在外面干什么,对范素 珍一直呵护有加。范素珍从杨文广眼神里觉察出这个男人的心思,但总是极有分寸 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好感归好感,她不愿意掺进他的私生活里。那年秋末,杨文广 给范素珍买了条金项链。他似乎猜出范素珍会说什么,抢先道,你别多心,这是我 一点儿心意,哪怕你转手扔灰堆里。杨文广颤着手给她戴上,范素珍心潮起伏,脸 悄悄红了。 这是男人第一次给她戴项链,杨文广的呼吸也急促了,她想扭过脸, 又觉不妥。杨文广的手在她肩膀上停住,突然抱住她。范素珍有些眩晕,但她还是 用力挣脱。杨文广说,没有也是有了,咱何必背这个黑锅?范素珍说,别把胡说当 真,没有就是没有。从此,杨文广再没碰过范素珍的手。 夜里,范素珍做出一个决定:离开杨文广,带栓子进城治病。她原想等到秋末, 现在不想等了,是是非非已经把她缠得精疲力竭。她不想看杨文广栽进去,也不想 看几百亩菜再次烂在地里。 早上出来,栓子又牵住范素珍的袖子,不让她走。范素珍说,妈有事,你跟姥 姥玩。栓子很执拗地说,别去菜站。范素珍想他一定听到什么了。是啊,栓子已经 长大了。她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妈就去今天一次。栓子哑哑地问,妈不骗我?范素 珍叹口气,不骗。 栓子的手松了,倚在门框上看着妈妈远去,眼睛渐渐模糊。 有一阵子,栓子特别喜欢在街上逛,期待碰见杨文广。杨文广笑眯眯的,不像 别人那样总冷着脸。杨文广摸着栓子的头,让栓子喊叔。栓子喊不出,他依然笑眯 眯的,掏出张票子塞到栓子手里。但是,现在栓子听到了村里的风言风语,是她妈 妈与杨文广的。村里的孩子用粗俗的俚语与直截了当地逼问,让刚醒事的栓子蒙受 着奇耻大辱。他没想到自己的妈妈,竟然跟这个杨文广有那种丑事。从那天起,栓 子就不理杨文广了,死活都不理了。更要命的是,现在村里人看他的目光也是怪怪 的。他们叫他小哑巴,要不叫他是那个贱货的哑巴。栓子恨他们,也恨妈妈,当然 最恨杨文广。妈妈要不去菜站干活,别人就不会这么骂他了。为什么只能在杨文广 那儿挣钱?栓子认定妈妈骗他。如果没有菜站,妈妈就不会和杨文广在一起了,此 刻的栓子恨不得一把火将菜站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