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丁站在人堆里,看着来往的车。如果从哪辆车里伸出手一招,铲子们会像狗 一样蹿过去,稍有迟疑,一桩生意就丢了。小丁盯着来来往往的车,他只认识国产 的几种基本车型,印象最深的是“长安羚羊”,县城的出租车全是那型号。铲子们 给那车取个绰号叫绿蛤蟆。 那辆墨蓝色的车靠边时,没有引起铲子们的注意。县城的人把这些人叫铲子, 仿佛是一种工具。小丁就是一个铲子。铲子们只留意大货。要是一辆大货开来,不 等停稳,大家一窝蜂围过去,往货厢边缘一拽,再一蹭,就飞身飙进货厢里去了。 那身手,比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一帮老革命轻便得多。然后,司机会下车,大 手一挥,说,够啦够啦。没爬上车的铲子只好悻悻而去。 小丁认不得那车,凭感觉,起码值十辆绿蛤蟆。那车外形一看就养眼。车子要 是看着养眼,那都是成把成把的钞票堆出来的。 墨蓝色的车窗摇下一块玻璃,里面有个人指一指小丁,说,那铲子,过来。小 丁走过去,别的铲子竟没有跟过来哄抢这生意。 你狗日的不像铲子,车里的人说,像是个大学生。小丁说,是大学生,放假出 来勤工俭学。说着手往怀里抄,想把省师大的学生证抄出来。不过,那是成人高考 考上的,学生证比正规的小一个尺码。 行了,我信你的。那人掐开一个铁皮匣抽出一枝雪茄,抽起来。他问,你可以 去搞家教,怎么来当铲子?小丁说,小县城里面,家教没有铲子找钱多。这几天过 年,工钱可以。那人说,会爬树吗?会砍柴吗?小丁说,你说笑话哩,这两样都干 不了,我还敢当铲子?但我没带柴刀。那人说,那好办。你再帮我找两个长得稍微 有人样的,打车到回龙新区后门。那里就一栋私房。说着,那人掏出十块钱让小丁 打车。 小丁不动声色地叫来两个同乡。他很怕铲子们一听有工,全他妈围上来,把自 己当钱一样拽来拽去。三个人离开人群,没有打车,跑着去。他们把打车的钱省下 来,一个人就会有一包长沙牌的纸烟。一看见那幢房子,就知道今天的工钱差不了。 房子色调鲜艳,楼层不多但重重叠叠,亭廊楼阁,斗拱穹窿,中西合璧,极尽复杂 之能事,仿佛是童年幻想中的产物。小丁走到里面,腿肚子有点哆嗦。 院子有两亩地大小,种了几株刺槐,几株柿子树,以及一些杂乱的灌木。小丁 家里也种着刺槐,这种树夏天开黄花,花球硕大丰盈,让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刺 槐树给了小丁熟稔并且亲近的感觉。车里的那人走出房子,扔下几把做工精致的柴 刀,布置起来。他说,把这些树都砍掉,喏,这些,还有那些,全砍掉!但别让树 枝砸坏园里的石头。你们爬上去,从上面一截截地砍。那人指了指园子里,有几块 中空多窍的武陵石。在乡下,这种石头不难见到。——别让树枝砸了石头!小丁品 咂这样的话,有些怪异。以前他从没听过类似的说法。 年纪大点的同乡老范看看园里的树木,正长得旺盛,惋惜地说,这么好的树! 这种柿子树,结的果不大,但吃起来蛮甜,我家里也种了几棵。 那人正要踱进房内,听见铲子提意见,就把头拧了过来,手叉在腰际。他说, 你狗日的一个铲子问这么多,要你砍,砍就是了。我这园子,哪能有土了吧唧的贱 树? 那人老爱说“狗日的”,谁都成了“狗日的”,这像是发语词一样,不吐就讲 不出后面的话。但像他那样穿着得体一身名牌的人,骂几句娘,反倒营造了纡尊降 贵与人亲近的气氛,听起来不是特别刺耳。老范是性情憨直的半大老头,他说,人 分贵贱,树几时也分了贵贱?那老板你说说,什么样的树才是贵树? 开桂花的那不是贵(桂)树嘛,呵呵。那人并不生气,他说,说出几种你也没 听过。回头我会在园子里种上黄金檀、玛瑙树,还有孔雀木,原产美国,是用隐形 飞机B2偷运过来的——人家美国不稀罕你几张烂人民币,这是美国友人偷偷送过来 的。 那人说话时,是一派煞有介事的样子。 老范问,这些贵树莫非能摇钱? 那人为难地拍拍后脑勺,依旧耐烦地说,你狗日的,嘿,还真是把我问着了, 这些树我还没见过哩,到云南省预订的,立了春再移栽过来……别说废话了,你们 动手干吧,记住,要把枝条都锯成一尺半长,也就是……他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 再跟我们说,也就是,四十八厘米。 也就是半米。小丁自作聪明地补充。 可他说,不,四十八厘米。 每个人发了一块软尺,得比着尺子去砍树,事情就麻烦了,刀子不能乱斫。几 个人砍树时忍不住想笑,把笑声憋住,鼻子却突突有声。这哪是砍柴啊,倒像在裁 衣服。说实话,乡下的土裁缝都没那么精细,剪刀一走偏,差了几厘米,也是常事。 那砍刀倒是漂亮,在开刃的刀口旁边,阴篆着夔纹图案,每一划都钢钩铁线,绝无 赘余之笔。但这样的刀砍柴不行,刃口有些发绵。小丁想找块砂岩把刀子磨一磨, 那人赶紧制止。他说,磨掉花纹你狗日的帮我刻上? 那人回到屋里。三个人盘踞在树上,一边砍一边扯白话。老范见识稍多一点, 他说,我们县发大财的老板就那几个,这家伙是谁?他喃喃自语念了几个名字,眼 睛倏地就亮了起来,跟小丁说,搞不好,就是廖兴伯,在福建做矿发家的那个!老 范越想就越敢肯定,这人正是廖兴伯。说到廖兴伯,小丁并不陌生,据说是县里的 钱老大。小丁初中的语文老师老张业余喜欢舞文弄墨,搞搞写作,现在混进文联当 了个作家。前几年老张揽到一件大活,就是给廖兴伯写传。老张喝了酒就跟别人说, 廖老板用起钱来,像是明天就要见阎王一样,一点不心疼——他一个字开我一块钱。 别人问老张,那你一天写得了多少字?老张说既然廖老板开价蛮高,自己也要慢工 细活对付着,每天只写八百八十八个字,多一个字也不写。别人一算八百八十八个 字就是差不多九张老头票,忍不住惊叫一声,说今天的酒钱该你老张开了。结果, 老张花了近两年时间,搞出三十几万字的长篇传记,廖老板却因为在福建偷税,坐 了趟班房,来不及给老张开润笔。廖老板放出来以后‘,元气大伤,也没再提起写 传的事。老张觉得这亏大了,拿着一摞稿纸去找廖老板要钱。廖老板不光赖皮,还 以进为退,冲着老张骂,你狗日的,一枝衰笔,写得老子破财吃官司。 侧枝已经砍得差不多了,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几个人不紧不慢砍着树,扯起工 钱的事。小丁说,我刚才也没好跟他讲价,但平时三十块钱一个工,今天大年初一, 再怎么样,要加到五十吧?老范却惴惴不安,说,也就是砍一天柴。这几堆杂木柴 加起来值不了一百块,一个人开五十块工钱,他不是亏本了?另一个同乡小范则宽 心得很,说,只要廖老板高兴,哪和你算这点柴米账? 老范脸上罩着一层阴霾。他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叫廖老板把那几棵柿子树送 给我,抵工钱就行。可惜了。小丁就安慰他说,搞不好人家怕你吃亏,还不答应。 把树蔸子也挖出来以后,天就黑了。腊月正月,夜晚总是说来就来。那人过来 了,老范就问,廖老板,你还有什么交代的?那人看看地上摞起来的杂木柴,长短 还算整齐,点了点头,说,嗯,我找出绳子,你们帮我把柴都一捆捆扎好,每一捆 不要太大,有个一二十斤就行。他从楼房里找出几捆没用过的细麻绳,让几个人剪 断了捆柴。捆柴的时候老范又嘀咕着说,这捆杂木柈子还值不上这根麻绳。说归说, 老范把柴捆得密密匝匝结结实实。 廖老板给每个人开八十八块工钱。他摸出几张一百块的纸钞,要每人找十二块。 小丁和同乡找给他钱。他却不接,而是指了指鱼池。他说,丢到那里面去,你们在 心里讲我一句好话。小丁把十二块钱扔到水里,并在心里默念,蠢猪。老范念出声 来了,他说,大老板堆金积玉,养崽养女全都点头名状元。 廖老板留三人吃晚饭。三人被安排在厨房里,和厨师还有女工一桌吃饭。廖老 板请了几个朋友,在大厅里过大年初一。饭后,廖老板又留几个人帮着放爆竹。他 说,不小心买多了,放不完。你们帮着放一放。 大厅里有个壁炉。廖老板说,本来可以装几台空调,但我妈不习惯那东西,说 闷,就只有搞壁炉。以前,小丁只在安徒生童话里看到过壁炉,现在看到实物,感 觉仍有些不真实。廖老板叫他们把白天砍下的柴塞壁炉里,还要码成规规矩矩的井 字型。老范提醒地说,这是湿柴,烧不燃的。 哦,对。廖老板想了想,很快又说,我自有办法,别操心。他把司机叫来,耳 语几句。司机心领神会,找出一根软管一个胶壶,朝那辆汽车走过去。司机利索地 把软管插进油箱,用嘴含着软管另一头吸几口,汽油就根据虹吸的原理,不断流到 胶壶里面。司机把汽油淋到柴垛上,再点燃。 火嘭的一声就燃开了,眨眼间炽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