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必寿让人拿来四件防弹衣,命令吴悠一行穿上。他说,现在天气冷,衣服多, 穿上这个看不出来。非穿不可。 吴悠说:“县长你这是干什么?制造紧张空气?” 黄必寿说:“有备无患。他们可能有枪,土枪。” “省领导”吴悠注定要为黄必寿县长打头阵,真是躲都躲不开,赶都赶不走。 这一次不比以往,颇具风险,现场没有谁不清楚。 吴悠让随行的三个人穿上黄必寿叫来的防弹衣,自己不穿。如果对方真的用土 枪朝她开火,估计黄氏防弹衣顶不了什么大用,但是她不能因此置随行人员的安全 于不顾。现场气氛接近白热化,已经发生过暴力冲突和流血伤人事件,不能不有所 防备。黄必寿让吴悠防备谁呢?还是罗伟大。罗氏碎石场的杂工、保安和管理人员 里有一批外来人,他们多出自监狱,是罗经理当年服刑的狱友。罗伟大一个“归正 人员”,用人们习惯的说法叫刑满释放人员,凭什么能在几年中欺行霸市,把这一 带的碎石交易给垄断了?因为他厉害,他有两手。此人知道怎么笼络人,能说会道, 懂竞选,善鼓动,很多方面得益于当年乡政府的培养。他还敢下手,当年敢一把伤 人把自己送进监牢,现在更是“该出手就出手”,手下养着这么些人,谁不怕他几 分?几天前警察进村捕住了两个打人嫌犯,后来被迫当场放掉,两个人都不是地道 的坝下村民,是罗伟大碎石场的人。据说他们手中还有枪,已经具有某种黑社会性 质。 那时太阳西下,已近黄昏。从小山包上往下看,坝下村头开发区大道上的路障 和人群依然黑压压一片。夜幕即将降临,黄必寿的最后通牒已经无效,到这个时候, 即使村民们决定撤离,也已无法漏夜撤清。黄必寿县长已经没有退路。 他必须孤注一掷。有一个情况迫使他非干不可:市长给黄必寿打来电话,命他 今晚务必解决问题,让开发区通道畅通。市长讲得非常严厉,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坝下村闹的这场事已经惊动全省,比早几天村民围坐省政府大院门外还要厉害。一 个地处偏远海湾的村庄在自己村头闹事,本不致影响如此之大,但是这个村位居一 个省属开发区的咽喉地段,加之这个开发区还有座浦湾电厂,情况便不同了。 吴悠刚从北京回来,去办的就是这家浦湾电厂的二期项目。这家电厂是火电厂, 烧煤。现代大型火电厂发电量巨大,相应的就是惊人的煤耗,电厂建在偏僻海边, 可以减轻污染,利用相对便宜的海运,减少发电成本,提高企业利润,这是该电厂 立足浦湾开发区的一大缘故。为了满足巨大的煤炭需要,这家外资电厂在澳大利亚 买下一个露天煤矿,有一支自己的大型运煤船队,源源不断把煤炭运过大洋,在开 发区码头卸船,再用卡车运人电厂。坝下村民阻断开发区通道时,电厂的运煤船队 正抵达码头,数船煤无法卸货,压在港口,电厂用煤便开始告急。浦湾电厂是全省 电力供应大户,举足轻重,本省今年春旱,水库蓄水不足,水电站无法正常发电, 全省电网倚仗火电厂供电,电力本就特别紧张,浦湾电厂只要停下一台机组,全省 不知就有多少工厂城镇要拉掉电闸,其后果不光黄必寿承受不了,市长都无法承受。 坝下村民在这种时机用这种方式起事,如果不是巧合,就是拿捏得极准,抓住了要 害。 市长下了死命令,要黄必寿在今晚解决问题,否则浦湾电厂各发电机组将在天 亮后被迫逐一停机。但是市长还有另一个要求:事情必须办得稳妥,不得酿出重大 事端,造成严重后果。开发区和浦湾电厂进出必经坝下,问题处理不好,留下后遗 症,将再无宁日,从长远看非常不利。 黄必寿考虑再三,决定暂不行动,派人最后再做一番劝服。他估计事态发展至 此不下杀手锏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市长有要求,不试着再做说服就动作,顺利 的话还好,万一不顺出点麻烦,到时候市长责怪,实无法交代。这个关头上把人派 上去当然有风险,但是也进一步表明政府劝导村民的诚意,能再争取一些人心,至 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扰乱隐身村民后边的那些人,为事件的最后解决创造机会。 派谁上呢?吴悠。黄必寿自我解嘲说:“还好你吴悠藐视领导,赶而不走。刚 才要让我赶走了,这会儿我找谁膛地雷去?” 这个时候黄必寿自己没法上,不仅因为他断手肿脸是个伤员,主要是他负指挥 之责,得呆在他的临时指挥部帐篷里掌握情况,必要时下最后决心,做最后决定, 没有谁能够取代他。理论上讲,此时此刻呆在现场的其他县领导都有资格也有责任 下去蹚地雷,但是没有谁比吴悠更合适。她是女性,来自省城,牵扯的矛盾恩怨最 少,一段时间里与村民多有接触,为村民所接受,最具亲和力,引发暴力对抗的风 险相对较小。 “只好再次劳驾,不好意思。”黄必寿说,“想不到事到临头,还要女士替我 们冲锋陷阵,我们这当的他妈什么鸡巴县长!” “行了你,”吴悠说,“该谁就谁,县长早说过的。” 其实凭什么就该吴悠?吴悠不是本地干部,她到这里是挂职的,且马上就要离 开,把她推上前台处理类似爆炸性问题毫无道理。但是吴悠不推辞,事实上她是自 己凑上来的。她曾经挨过黄必寿一番狠骂,虽然她决不因此认为坝下风波就是自己 处理岭上征地款考虑不周激发起来的,但是黄必寿有下旬狠话让她无法忘怀:“你 有责任!” 吴悠带子三个人前去。县政府办小朱,两年里一直跟从吴副县长,性别女。浦 湾乡刘副乡长,碰巧也为女性。县公安局一位侦查员换上便衣随同,该侦查员男性, 中等个头,结实强壮,但是为避免刺激村民引发误会,未携带枪械装备,万一有事, 只能赤手空拳保护三位女子,与防弹衣相类,属聊胜于无。 四人上路,侦查员开车。刚动身,黄必寿急招手命令停车。他让人拿过一部无 线电对讲机塞到吴悠手中,要她随时联络。 “村里不通手机,”他说,“通讯公司这帮家伙净吃狗屎!” 吴悠跳下车,跟黄必寿又说了句话。 “县长千万要冷静。”她说,“等我消息,别动手。” 他不做表态,只说:“去吧。” 吴悠驱车下山。身后是小山包,帐篷,大批人员、警察和车辆。前边是黑压压 的村民、路障和村庄。中间地带异常空旷,只有他们乘坐的吉普车晃晃悠悠驶过。 那一刻吴悠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害怕,是一种伤感。 离村头还有相当距离,吴悠就下令停车,一行人跟她一起下车,步行过去。此 刻天色还亮,能见度尚可,有助吴副县长一行亮相于众多村民的眼中。 他们一直走到路障前。村民们认出吴悠,立刻有人掏出家伙指着她,不是黄必 寿极其提防的自制手枪,是几瓶矿泉水。 “吴县长来了!喝水,喝水!” 吴悠说谢谢,接过了一瓶水,但是没喝。她问村长在这里吗?村两委有谁在这 里?没有谁在也没关系,哪个村民都行,大家一起谈谈。这里吵得很,说不成话, 天也快黑了,大家找个说话的地方好不好?就到村部去吧。谁要是知道村长、村两 委的人在哪,帮着叫一下好不好?让他们到村部商量事情。大家推举代表也行,推 举不了也没关系。大家都可以去,一起商量,总能有一个解决办法。也不能一直这 么闹下去对不对?国家要发展,开发区的工厂要开工,村民们自己也得生产生活过 日子是不是?再这么拖下去,荔枝花要掉了,地要荒了,农时要耽误了,碎石也打 不出来,谁不受损失呢?走吧,一起去商量个办法。 吴悠一行穿过路障,走进了坝下村。围在一旁的村民们给他们让了条路,却没 跟上,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吴悠按照商量过的方案,不管三七二十 一直趋村部。村部距离不太远,也就几分钟的路程。没等他们走近,村中忽然响起 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眨眼间,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还有狗叫,“汪汪汪”全村响遍。 吴悠低声招呼身边干部:“别慌,镇定。” 她自己只觉得掌心里全是汗水。 但是没有事。他们一直走进村部,身后跟上了大批村民。坝下村村部是一幢二 层建筑,石墙,灰瓦,有些年头了。村部二楼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摆着一些长凳, 还有一张长桌,桌上丢着几个茶杯,里边的茶水冒着热气。 显然几分钟前还有人坐在这里喝茶。是罗伟大,还有他那些人吗? 吴悠顾不了太多。她往靠里的一张长凳上一坐,转身招呼跟进来的村民,让他 们在长桌周围坐下,说:“还有位子,后边还可以再进来,坐满它。” 从那时起,直到午夜,她片刻不离一直坐在那条窄窄的长凳上。 有一拨又一拨村民进了村部大厅,车轮般从吴悠面前闪过。其中有不少老人, 有妇女和儿童,还有些青壮年汉子。吴悠在人群中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一些面孔 似曾相识,更多的是从未见过。在吴悠面前坐下的村民们表情各异,有的神情冲动, 有的惴惴不安,有的不声不响。吴悠不停地跟他们说话,听他们的意见,回答他们 的问题,反复劝导。不知不觉间天黑下来,电灯亮了起来,吴悠忽然发现自己已经 声嘶力竭,嗓子肿痛,几乎发不出声音了。 有人给她递了个大茶缸。她喝了口水,意外发觉是甜的,糖水。不由她抬头看, 递茶缸的是个中年农妇,她并不认识。 “谢谢。”她哑着嗓子问,“大嫂叫什么名字?” 农妇挺腼腆。她笑,也不说话,从身后拿出个东西放在吴悠面前,竟是吴悠自 己的物品:曾被黄必寿讥称为“牛绳”的那条围巾,不久前在省城省府大院前,她 把它围在一个农家孩子的脖子上,该农家孩子衣着单薄。 “吴县长是好人。”农妇可能是那孩子的母亲,她说,“大家都说。” 吴悠把那缸糖水全部喝光。忽然她看见坐在对面的小朱神色异样,脸色惨白, 表情骇人,不禁一愣。 “小朱怎么啦?” “包,我的包。” 小朱随身带的小包不见了。进坝下村之前,吴悠让大家把身上东西都清理一遍, 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带。此后小朱的包里只装着一样东西,特别紧要的东西,就是一 行人动身前黄必寿塞给吴悠的对讲机。进村之后,小朱曾数次离开村部大厅,找僻 静处跟外边联络,及时报告情况。黄必寿曾通过对讲机发来两次指令,朱把它分别 写在纸条上,悄悄递给吴悠。其中一条指令声称等候时间够长了,准备离村,以催 促罗伟大或他的代表露面。另一条指令要吴悠相机行事,如果一直没有进展,即行 撤离。小朱想尽一切办法,包括躲进厕所以避人耳目,不让旁人注意她与外边的联 络。但是显然暗中有人盯住她,盯住她包里的物件。村部大厅里村民来来去去,人 员杂沓,一行人忙于应对,难免有疏忽之际,待发现东西不见已经晚了。 吴悠说:“行了,别管它。” 她自己止不住心头发颤,知道事情挺严重。对讲机失窃不仅让他们与外界失去 联系,还可能让窃机者得以偷偷监听外界联络信息。如果这是有意识有组织的行为, 例如是那些在村子里四处敲锣的人的行为,情况便格外严重。 她想起黄必寿。如该县长曾经形容过的,此时此刻真是“非常想念”。黄县长 一定在那小山包上跳着脚骂人吧?失去这边的消息之后,他会想干什么呢? 虽然黄必寿发布过指令,吴悠仍咬紧牙关不走,不想就此放弃。 自始至终,罗伟大没有露面。也没有谁声称自己可以代表村民与吴县长商谈问 题如何解决,所有来来往往者都说他们不知道此刻村里谁在管事发话。他们想知道 的就是政府是打算赔偿,买他们的碎石,还是打算让警察冲进村抓人?但是吴悠也 发现,随着自己一行人的劝导,村民们的口气在变化之中。起初他们的情绪比较冲 动,渐渐地就显得动摇不定,特别是老人们忧心忡忡,妇女们焦虑不已。有人对吴 悠说,他们不想这样,他们是没有办法。他们相信吴县长,相信政府会合情合理帮 助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知道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但是他们不知道现在该怎么 办。 “你们听我的。”吴悠说,“我保证对大家负责到底。” 她说,如果那些人只知道在后边敲锣打鼓支配村民,不顾坚持对抗可能给村民 带来的更大损失,不敢出面来商量解决问题,村民们就不应当再听从他们。阻断交 通,破坏公共秩序,制造暴力事件,已经是触犯法律了,不能再错上加错。吴悠让 村民们听她安排,把路障拆除,把装满碎石的拖拉机从开发区通道上开走。如果做 不到,不要紧,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家人从村头叫回来,到村部这里跟她谈,把所有 的意见,所有想说的话都告诉她。这里坐不下,就到村部外头的晒场上谈。大家累 了,不想谈了也没关系。现在都半夜了,天气这么冷,回家休息,睡觉去,不要再 聚集村头。谁要再敲锣打鼓,别理他,只管一心一意睡觉。他们把大家支到前边, 自己面都不敢露,他们还有什么资格再支配大家! 随同吴悠进村的便衣警察挤上前,在吴悠面前摊开右手掌,手掌上写有三个字 :“速撤。樵。” 竟是黄必寿。黄县长真是了得,吴悠一行丢失步话机后,他依然有办法把指令 传递过来,显然他还另有卧底。他用如此紧急方式,用只有吴悠才明白出处的方式 传递的这条指令意思非常清楚:吴悠一行的使命已经告结,劝说无效。可能另外还 有些什么紧急情况,他准备采取行动了。为防不测,赶紧撤退。 吴悠没有理会。拒绝服从,她还要争取。 几分钟后,村里忽然又响彻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狗又吠成一片。深 夜里的锣声和狗叫听起来地动山摇,格外惊心动魄。 吴悠屏息静气,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待大家回过神时,村部二楼大厅只剩下 吴悠一行四人,所有村民已经全部离去。他们也没走散,都聚集在村部外的晒场上。 时过午夜,暗淡路灯下,晒场人影晃动,黑压压一片。 “看看怎么回事。”吴悠摆摆手说。 那一刻她觉得极其疲倦,特别地无助。 便衣警察跑下楼,立刻又奔了回来。 “吴副!吴副!”小伙子声音全变,急切中透着惊慌,“铁门给上锁了!” “别慌。镇静。” 但是吴悠自己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想到那些人竟会这么干。现在吴 悠及其随员被单独困在坝下村部,与村民接触的途径被强制阻断,除此之外,他们 跟外界的联络也被彻底阻断,有如被对手扣押的人质。 “我去把锁头砸开?”小伙子急中生智,“吴副咱们走?” 吴悠把手一摆:“别急。我考虑一下。” 她静坐片刻。她又想起黄必寿,此时,如果是他在这里,会怎么决定? “咱们不走。就在这里,到走廊去。”她下了决心。 她说还是不能放弃努力。显然我们已经取得成效,有些人怕了,不让村民再跟 我们接触,但是我们可以从走廊向晒场喊话,继续向村民施加影响。 她心里其实另外还有一句话,特别无奈,也特别悲凉,没法直接说出来:只要 他们四人坚持在这里,黄必寿投鼠忌器,就不会贸然采取极端动作。也许依然可以 在最后关头遇到转机。 她没有料想到异常情况。这晚的当事人里,许多人都没有料想到这个异常。 突如其来,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之际,电灯忽然一起熄灭,坝下村部顿时一片 漆黑。不仅村部,坝下全村灯火尽熄,霎时间完全没人夜幕。时为农历月初,多云 天气,月光不见,下半夜时分,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吴悠哎了一声,脱口道:“坏了。” 她听到空中响起一个巨大声响,炮弹爆炸一般。耀眼的白光应声而起,照亮了 天地。与此同时村外马达轰鸣,警笛齐响,声浪滚滚冲来,千军万马一般。夜半惊 雷,坝下村为之震颤。 十五分钟后一辆吉普车冲到坝下村部,时村部前的晒场已空无一人。黄必寿从 吉普车上跳下来,下令砸掉村部铁门上的大锁。 “吴悠!吴副!”他在楼下大叫,“吴副县长!” 没有应话。 黄必寿带着人冲上二楼,用手电筒照射黑洞洞的大厅。吴悠和她的三个随员安 然无恙,他们静静地坐在长桌边。吴悠泪流满面。 “你怎么能这么干。”她哑着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