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天很快来到了。 八月的一个夜晚,路透社传来惊人消息:苏联发生政变,总书记戈尔巴乔夫遭 到扣押!这不啻于在国际汇市投下重磅炸弹,各种货币急遽变动,汇价如同炸飞的 碎片,几欲从电脑荧屏中呼啸而出。德国邻近苏联,红色帝国一旦发生大动乱,必 将殃及池鱼,使站在西方世界最前沿的德意志蒙受损失。于是,合乎逻辑的结果立 时显现:德国马克惨遭抛售,汇价猛烈下跌,犹如一只铅球从半空中笔直坠落…… 我至今难忘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那天的夜空特别黑,整个一坛墨汁泼在我们头 上。出事之前,我恰巧买了一大把马克。不仅仅我,服装厂老板阿坚,开走私船的 老虎,洪兴酒家的老板娘福惠嫂……我们这一圈炒汇朋友都在买马克。香港人把 “克”念成“赫”,马克就叫马赫;那几天马克走势良好;稳健上升,我们都喊: “揸马赫!揸马赫!”正喊得高兴,戈尔巴乔夫同志就被人逮起来了。 厄运突然降临,‘短短半个小时,马克跌去八百多点;真是前所未有的狂跌、 暴跌!我们做的是外汇保证金交易,亏损已经放大,输得我们个个吐血。当时我一 抬头,眼前就阵阵发黑。天,怎么会这样黑呢?丝毫不见天光! 我们手忙脚乱地砍仓,就像沸水泼地时四下逃窜的蚂蚁。遇到如此重大的变故, 任何人都不敢逆水行舟。此刻,马医生却站起来,手持那本银行存折,缓缓走向老 板曾生的办公室。我们都傻眼了:他想干什么?这种时候买马克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马医生倾尽全部个人资产,满仓买人马克。他决心拿鸡蛋碰石头。盘房里的报 单小姐显然为他担忧,提醒道:马医生你买那么多马克,只要再跌三十点,就会爆 仓的……马医生一挥手,坚决地说:买! 他从我们面前走过,脸色更加苍白,眼睛里有两朵狂热的火焰。我跟在他后面, 他却不想和我说话,径直走人那特殊的角落。马克跌势减缓,却并没有止住。它沉 沉下降,仿佛一座墙壁裂口的大厦,一点一点地倾斜。三十点就是三厘,连一分钱 都不到。想一想吧,马克只要再下跌三厘(平时谁会注意汇价这微不足道的变化呢), 马医生长期抱在怀中的炸弹便会轰然爆炸!他将一贫如洗,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找 不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毕竟,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以金钱奠定基础的,尽管它外 表披着一层层永远剥不尽的美丽面纱。 马医生面临生死抉择——不,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已故意选择了死亡! 五点、十点、十五点、二十点……只差八点,或者说只差八毫,马医生就要爆 仓了。按照炒汇公司的规矩,汇价跌到客户的保证金之下,而客户不能及时补充资 金,公司就有权强行平仓——将亏损的单子一刀斩尽!爆仓,这个术语形容炒汇者 毁灭的时刻,再恰当不过了。我感到窒息。大家都紧张地盯着电脑荧屏,个个眼睛 发直。老板曾生的身影出现在盘房,他像一个等得不耐烦的屠夫,随时准备挥起雪 亮的刀……。 马医生,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呢?此刻,他竟做起幼儿状:吮吸自己的手指。 他把白手套褪下(终于褪下了),抽出一根手指,含在嘴里慢慢吮吸。我仔细看, 才发现他是在咬指甲。这指甲肯定是罕见的珍肴,马医生嚼得那么香,品得那么细。 他并不是一下子将手套整个褪下,而是褪出一根手指,吮足了,嚼够了,小心 翼翼地将它装回原来的指套,再抽出另一根手指,继续啃指甲……神奇的手指,它 们给马医生带来了什么? 他的神情近乎安宁,比平时更从容。只是脸上那层苍白,已经不是活人颜色。 我无法形容,但我直接读到了死亡。心头被某种东西猛一触动,我径直冲到马医生 的电脑台前。 我说:你想自杀,你正在自杀! 马医生浑身一震,血液开始回流到脸颊。他缓缓起立,头向前探,几乎与我脸 贴着脸。 他说: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