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嫂一次一次地受骗,直到清明初中毕业。清明没考上高中,自然而然就回了 家。他磨皮擦痒地混满了年岁,就去考兵。玩耍和打架练出的强健体魄,让他一考 就中。 清明出发的那天,大哥和大嫂去镇上送他。大嫂千叮万嘱,说我的儿啦,你去 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好好锻炼。清明不住地点头。军车开动了,大嫂开头没 事,当漫天尘土遮没了儿子那张稚气的面孔,她终于泣不成声。 两年后复员回来,清明长高了些,但身上的恶习一点没改。部队发放的近两千 元复员补贴,他从大连到四川的路上,就花得一干二净。他在家呆了不到半月就出 门打工了。行前,他对正放假回来的弟弟说,清华,你不要跟哥哥学,你要好好念 书,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不就是钱吗,有什么了不起!最多两个月,我就给你寄一 笔回来,以后我按月寄给你。 那时候的大嫂,就像有人帮她打开了一扇从没开启过的窗户。大哥那些天一直 在空空空地咳嗽,听了大儿子的话,他突然间不咳了。 清明一去就杳无音讯,差不多过了半年,他才给村里的张老师打了个电话。张 老师在重庆唱川剧的儿子为他买了部手机。清明问了家里的情况,对他自己,却不 透露半点信息。他用的是公用电话,显示出的区号没有人知道是哪个地方。张老师 问要不要他爹妈来接,清明说,不用了。张老师说你爹妈都愁死了,还是让他们来 听听你的声音吧,清明说不用了不用了。 从他出门到现在,已满一年半,没回来过,也没寄过钱,只打过两次电话,而 且他爹妈都没接成。 决心送小儿子读书的大嫂,靠我靠不住,靠她大儿子也靠不住。 她只能靠她自己了。 大哥问我,你说说,读大学真的有用吗?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如果说有用,我至今也还是村里唯一读过大学的人,可 我不也跟那些农民工一样,在城市里混着吗?而且我还没有很多农民工混得好,大 多数农民工,都能定期或不定期地往家里寄钱,但我做不到,我连养妻儿都困难, 更不要说跟胡贵比了。胡贵压根儿就是个文盲,可他却当上了老板,把父母和兄弟 姐妹都接到了广东,还把亲戚全都带过去发财了。不仅如此,他还为对河两面山上 的人做了许多事,凡是杨侯山和老君山的人,只要愿意去他工地上,他一律接纳, 而且从不拖欠工资。他允许别人欠他的钱,决不允许自己欠别人的钱。从那边回来 的人都说,胡贵在广东很吃得开,连城里人都怕他。我知道,村里有人常常拿我和 胡贵对比,对比的结果是:许许多多的家庭,都不送孩子读书了,最多初中毕业, 不管成绩好坏,都赶到外地的工厂或工地上挣钱去了;有的人,才读到小学四五年 级,就花钱办张假身份证,去遥远的他乡当童工去了,每天关在一个固定的地方, 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六个小时地干活。 如果说没用,我又无法想象自己没有知识的生活,那会是多么黑暗…… 不过,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来关心大嫂是否应该在五十三岁的时候外出打工, 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大哥见我沉默,说,你现在干些啥呢? 主要在家里面写作,没钱花的时候就打点零工。 大哥说,写作就是写书吗? 我说是。 写书能挣钱不? 有时能挣点儿,有时是一堆废纸,总体说来是挣不了多少钱。 既然挣不了钱,你为啥还写?你是读过大学的人,脑瓜子咋就这么不够用? 我又被噎住了。 大哥说,你要是回到以前的那家报社,他们还要你吗? 我说不会要我了。 其实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那是一家娱乐报,每天津津乐道的,就是男女明星 的绯闻,以及某女明星顺利产下了三胞胎之类的话题。编这样的报纸,不需要实地 采访,只从网上下载,或者从其他报纸上改头换面地抄录就是了,花不了多少时间, 但我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下了班就跟同事出去喝酒,更多的是打牌。那是一个 难以抽身的漩涡。我们的报纸隶属于某局,局长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约报社的人 打牌。他给了报社一点特殊政策,就是部分广告收入可以不报财务,而是用来发奖 金,于是他认为自己对报社有恩,同时认为报社的人都很有钱。报社一共只有七个 人,其中四个是女性,局长从不跟女人打牌,他说跟女人打牌坏手气,这样一来, 我不去也得去了。我不想得罪同事,更不敢得罪局长,就跟他们通夜通夜地耗。局 长从头天吃罢晚饭就上桌,打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被人从桌上叫下去吃了早饭,还 能在大会上讲一天半天,而且讲得头头是道。这是他做局长的本事。我就不行了, 我觉得自己是在往深渊里坠,我觉得大嫂含辛茹苦地送我上了大学,结果我把学来 的知识全都扔到粪坑里沤烂了,我太对不起大嫂了。 于是我干脆辞职走人,不跟他们发生任何关系。 我想对得起大嫂,结果是更加对不起她。在报社上班的时候,每次回老家,我 必然先去镇中学找到清华(那时他在那里念初中),给他一些钱,这样,大嫂就可 以很长时间不为儿子的生活费焦心了(清华跟他哥完全两样,他从不乱花钱),自 从辞了职,我就再没给清华拿过钱。 我给大嫂买袋冰糖什么的,对她究竟有什么帮助呢?即使我给她,她也舍不得 吃,她会背着我去卖给村里人,村里人不要,就拿到街上去,找熟识的百货店帮她 卖。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大哥说,我怕清华将来读了大学没用,现在又把你大嫂累垮了,那就划不着了, 可你大嫂是个死脑筋,总是听不进油盐。 我嗫嚅着说,读大学也不是没用…… 我看就是没用!大哥断然地打断我,要是有用,你就不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在家乡人看来,特别是在家乡的亲人看来,我一定过得很惨。 想想吧,一个没有工作在城里混着的人,怎么不惨呢? 大哥又说,其实,家里没有谁指望你支持钱,你大嫂多次对我说,千万不要找 夏至要钱,她说看起来城里人手头随时都有钱,乡里人不卖粮食,不卖鸡蛋,就一 年半载见不到钱,但城里不比乡下,城里上厕所都要钱,过日子不容易。我们从来 没想到让你支持钱,可你要把自己当人看,不要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大哥的话触到了我的一些痛楚,我低下头,说我知道。 一凡(我儿子)该读三年级了吧? 我说三年级了。 现在还是小学,听说一年就要交好几千?以后上了中学,看你拿啥去供他,你 总不能跑去给校长拍手板,校长就答应给你儿子减免书学费! 大哥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这些事情,我在城里也经常想,主要是躺在床 上,把书一放,把灯一关,要睡觉之前想。但我没想得那么远。对生活上的困境, 我从来不会想得太远,现在被大哥这么揭示出来,我突然觉得现实真是很严峻。 你这人,为啥总是跟我们想得不一样呢?大哥摇了摇头,好好的正事不做,辞 了职在家里搞写作,要是写作能像胡贵那样挣钱也好,听你说来又挣不到钱,这不 是胡闹吗?你呀,千万不要把自己搞写作的事说出去,免得让村里人听了笑话。 我说我不会说出去。 大哥很怜悯地看着我。 大嫂出发前,把张老师和我的电话都记下的,可四天过去,她既没给张老师打 电话,也没给我的手机上打电话。我打电话到城里的家中,问大嫂有信儿没有,妻 子说没有啊,妻子说你采访得如何啊?我怒气冲冲地把电话挂断了。 我这次回来,是想去看看老君山顶上的一座古墓,那墓里曾埋着一个在清乾隆 年间做过四川提督的人。“文革”中,墓被红卫兵挖开了,内棺里的水银全部倾进 山涧里去了,被水银养着的那具庞大身躯,迅速风干,半小时不到,就缩成一堆婴 儿大小的腐肉。不过,十多年前,当地百姓又照原样把坟墓修了起来。据说墓里的 主人是一个嫉恶如仇心怀慈悲的好官,成都有名的文殊院就是他捐资修建的;做官 之前,他曾是啸聚山林的土匪,身怀绝技,杀富济贫。老君山头,有许许多多关于 他的传说,我本想把这些传说采访回去,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我甚至幻想这部小 说能够改变我窘迫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