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念初中是在普光镇的一个半岛上,那不是镇中学,而是县里办在普光镇的一 所学校。镇子西面的河坝是个猪牛市场,从那里渡河过去,就是三面环水的半岛。 半岛很大,夏秋两季,青纱帐一望无际。学校在半岛中央,离镇上的河码头有六七 里地。我们那时候读书要交大米,一斤米再加一角多钱,才能领到一斤饭票。前半 年是父亲给我送,我念初一下学期时大嫂嫁给了我大哥,自从嫁过来,给我扎鞋是 她的事,去半岛送米送钱,照样是她的事。从我们村到镇上,上坡下坎的有二十五 里,加半岛上的那一段,就是三十余里。每次大嫂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到我们学校 时,要是我还没放午学,她决不会到教室找我,而是蹲在教学楼外的洋槐树下等… … 这里要说的,是我读初三那年,那是五月底,还有一个多月我就毕业了。那天 放午学后,我看见洋槐树下吵吵嚷嚷的围了一大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 多关心,就回寝室去了。 把饭打回来,听寝室的人讲,说有一个卖李子的妇女被学校的治安员打了。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心就咯噔一声,我下意识地觉得那个妇女很可能就是我 大嫂。 我把饭碗一放,就往教学楼外的洋槐树下跑。 人群外到处是被踩得稀烂的李子。我挤进去一看,心都碎了。 正是我的大嫂——大嫂嫁到我们家两年了,她为我们家所付出的牺牲,从嫁过 来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我已经不仅仅把她看成大嫂,还看成了母亲。 大嫂的半边脸被打肿,紫红紫红的。她胸前的一颗纽扣也被扯掉了。而那个人 高马大的治安员,还在跟她夺一把小秤。 大嫂双手紧紧地抓住秤杆,治安员每用一下力,她单薄的身体就摇晃几下,并 伴随着一声尖叫。当她重新站稳,就求治安员不要把秤杆撇断了,她说这秤是她从 镇上一个熟人那里借来的,撇断了她就要赔。治安员说像你这种不讲理的婆娘,不 要说赔秤,赔人也该! 我不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秤砣,猛地向治安员的胸膛上砸去。 秤砣刚脱我手,治安员见一团黑影朝他飞来,敏捷地跳开了。 我没有砸着他。 大嫂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说你做啥呀! 治安员疑惑而尴尬地恨了我两眼,走了。他是认识我的,那是因为我成绩好, 在一所规模不大的中学里,成绩特别拔尖的学生,连炊事员都认识。治安员平时还 喜欢跟我说话,只要在路上遇见我,他都要拍拍我的头,说李夏至,你这娃娃有出 息,好好学哟。 围观的人见无戏可看,都跑到食堂打饭去了。 大嫂蹲下身去捡李子。李子全都踩烂了,只要是烂掉半边的,大嫂都捡起来, 放到背篼沿口上的竹筛里。大嫂这样捡了十来个,还把她胸前绷掉的那颗纽扣从一 撮污泥里抠了出来。她说这李子是卖不掉的了,你拿回寝室去,洗一洗还可以吃, 言毕就揣进我的荷包。我没说话。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是 铁青的。大嫂看出我心里想的还是那个治安员,她说,其实今天不怪他,我晓得你 没钱用,就去姑姑家(她娘家姑姑,住在杨侯山上)摘了点李子来卖。李子有些涩 口,镇上卖不脱手,我想学生娃可能喜欢吃,就背过来了。我哪晓得你们学校不准 小商小贩进来呢,那个人站在远处吼了一声,我没听清他吼啥,还以为不是朝我吼 呢,就没管他。他跑过来,一家伙就把筛子给我掀倒了,我骂了他两声,他才打我 的。其实不怪他呀。 我的眼前,晃动着大嫂肿起来的半边脸,还有胸前掉了的那颗纽扣。大嫂的脸 比开始肿得更高了,使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 她理了理我卷进去的衣领,说,要是你那一秤砣打在他身上,要出大事的,秤 砣是铁的,哪能打人呢?要是你把人打伤了,学校会把你开除的。你都是要参加考 试的人了。 开除就开除,我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读了! 大嫂变得严肃起来,她说这哪像你说的话?几匹山上的人都知道你成绩好,碰 到爸爸都要谈起你,说你那个三儿子不得了呢,听说他写的作文都拿到县里去了, 县文教局打印了好多份,发给全县的中学当范文呢!爸爸听到这话,心里有多舒坦, 你想想他心里会有多舒坦!家里那么穷,可是穷不败,这是为啥?就因为有个想头! ……今后,那种没出息的话不能再说了。 末了,大嫂问我,我看那个人不是被你手里的秤砣吓走的,他肯定认识你,他 也知道你成绩好,是吧? 我说他知道。 早晓得,大嫂说,我该先就把我三弟的名字说出来,他就不会倒我的李子了。 那一刻,大嫂骄傲极了。 而我却流下了眼泪。 大嫂一面用粗糙的手掌为我擦泪,一面说,哭啥?没啥好哭的。人活一辈子, 没有哪个逃得过三灾八难,我不过就是被人打了几下,又没打好狠,有啥了不起的? 只是那二十多斤李子可惜了。不要哭了,免得被人看见,这多不好。 我当真不哭了。我把涌上来的眼泪,全都吞进了胃里。 大嫂说,你没啥钱了吧?我说还有。其实我已经好几顿没买过菜吃了。大嫂说, 有?我不信!你先借来用着,我回去马上想法,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她挎着背篼走了。 我多想留大嫂吃顿饭,但她是不会吃的,以往我每次留她吃饭,她都说自己一 点儿也不饿。 我远远地跟着大嫂。半岛上是密集的玉米地,玉米秆有一人多高,在绿浪中穿 行的大嫂,发现不了我。 我一直把大嫂送到了半岛边缘的码头上,我望见她渡过河去,上了猪牛市场, 隐没于镇子石板街上的低矮房舍之间我给妻子讲的第二件事,发生在我高考之后。 我念高中的学校,就是大嫂的小儿子清华正就读的县中。考试那几天我都是好 好的,最后一堂考下来,我突然觉得不行了。头晕,胸痛,痛得像针刺。 是大哥和大嫂去县城接我的(那时候二哥早已结婚,大哥大嫂已分出去了), 见此情形,他们都被吓住了。我的班主任老师说,没关系,可能是太劳累,送医院 去检查一下。鉴于我肯定能考上大学,班主任提议不要去当时很混乱的县医院,直 接送市医院算了。市区离我们县城只有两个小时车程。大哥送我走,大嫂回去借钱。 那时候的医院还不像现在,只要没钱,病得要死也不能人院——那时候没钱是准许 入院的,只是不能用药。住院的非常多,走廊上也搭满了钢丝床。我们在角落里放 垃圾桶和痰盂的地方挤出了一块儿,搭了张床,忐忑不安地等大嫂。 大嫂第二天赶下来了,和她一起来的是父亲。交了钱,一检查,说我得的是胸 膜炎,胸部积水很多。胸膜炎都是跟肺结核有牵连的,我的肺部已经感染了,只是 不严重,但必须住院。 大哥和大嫂回去了,由父亲陪着我。大嫂借来的钱是很有限的,她说过十来天 她再下来。 两天之后,一个中年女医生带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实习生来抽了我胸部的积水, 我顿时感到无比的轻松。 医生给我输液,并观察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就对我父亲说,你孩子可以出院了。 父亲说,可以出院了吗?医生说可以了。父亲说我儿子今年考大学,肯定考得上, 听说上学的时候还要检查,要是身体不过关,被打回来了咋办? 不知是不是那医生的孩子也正考大学,她态度特别地慈祥,她说一百个放心, 我说没事了就是没事了。随后给我开了个方子,说回去之后,照方子抓药,再吃一 段时间。 我和父亲去办出院手续,结果还余下一点钱,够我们坐车回到镇上。 回去之后才知道,大嫂今天带着借来的钱去市医院了。我们错过了。 按理,大嫂当天夜间就该回来,但第二天没回来,第三天还是没回来,又没得 个音信,就跟她这次去广东不和家里联系一样。不过那时候城里有家庭电话的也不 多,山区农村就更不用说,大嫂想联系也没办法。我们一家人坐在房子旁边的一棵 杏树底下,愁眉苦脸,又无计可施。父亲说,是不是有人谋害她呀?这倒是有可能 的,因为大嫂身上带着从大队部借来的两百块钱。大哥坐在那里哭,说夏至呀,这 都是为了你呀!大哥并不是成心责怪我,他是担心糊涂了。二哥由于教了一阵子书 又被取缔的事,本来对大嫂心生怨恨,但眼见她几天没有人影子,也着急得吃不下 饭,不过他比我们都要冷静。他说,明天再等一天,如果明天还不回来,我就去市 医院看看。大哥哭着说,去市医院有啥用,她一问就知道夏至出了院,就会离开了, 肯定不在那里了。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第二天,我们依然聚在杏树底下,空坐到黄昏时分,全都耷拉着脖子,没有人 弄饭吃,也没有人开腔说话。心想这么多天了,完了。 就在这时候,二嫂突然叫一声:大嫂回来了! 十余米外的石梯上,冒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接着,大嫂披一身金色的霞光上来 了。她的第一句话是:考上了,上重点线了!原来,她从市医院出来,直接去县中 看我的考分去了。考分要过几天才下来,她就在那里等。晚上,她就睡在学校的花 园里。这么几天过去,她只吃过三顿饭,都是二两一碗的挂面。 一家人处在喜庆之中,大哥却在恶毒地骂大嫂。 不管大哥怎样骂,大嫂都是傻兮兮地笑,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考上了,上重点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