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嫂果然在广东的工地上昏倒了。 热啊!在太阳坝干活,不要说她这种体质本来就差的女人,就是很强健的男人, 照样可能脱水昏倒。 大嫂是在推斗车的时候突然倒下的。那里有一段斜坡,大嫂要把满满一斗车砖, 从那斜坡推上去。大嫂双脚朝后蹬,把腰伏得很深,不仅手上用力,还用肩膀去顶 斗车把。她的个子矮,这种姿势,使她的脸几乎贴到了地面上。地面是水泥路,被 午后的太阳晒得亮晃晃的,好像燃烧起来了,而照在背部和后脑的太阳,仿佛就悬 在屋檐那么高的位置。大嫂觉得自己不行了,她抬头想喊人,可那些人似乎离她都 非常遥远,遥远得只有一个梦幻般的影子(其实不过二三十米),她心想那么远的 人,怎么喊得应呢。再说她也没有精力喊,她把骨髓里的力量,都抠出来推斗车了, 喊人就要泄气,一泄气她就完了。她没有经验,不知道人处在极端境遇的时候,连 一丝一毫的杂念也是不能有的,有了杂念就会分心。斗车也怕热,本来就叫唤着不 肯上行,猛然间发现推它的人没那么用劲了,便趁机往后退了两步。这一退,大嫂 就要付出双倍的代价去稳住它。可她哪里还有多余的力量呢,只不过两秒钟时间, 她就偏偏倒倒地栽下去了。 斗车得到了解放,吱溜溜地朝后滑。 轮胎从大嫂的一条腿上碾过。 当斗车退到坡下的砖墙处,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工人们才看见发生的事情。 大嫂被送到了医院。她腿上被搓掉了一张皮,幸好骨头没被轧断。 没有人把这事告诉大哥,也没有人告诉我。大嫂肯定是不会打电话的(她怕家 里人一知道,就会让她回去),胡贵也没打电话,胡贵不仅自己不打电话,还不准 其他人给我们家透露风声,他说谁透露了风声,谁就走人。他在那边虽然吃得开, 可也是麻烦不断,他害怕我去给他找麻烦。我毕竟是读过大学的人哪,现在尽管是 在城市里混着,可到底也是正正宗宗的城里人。他进城的时间比我还长,而且是发 了财的老板,但他还是个农民,从骨子到表皮都是个农民,他融不进城市,城市也 不愿意接纳他,这让他对城里人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心理。 有时候我想,这人,总是缺哪样就觉得哪样贵重。人们之所以很难感觉到幸福, 就是这样来的。 如果不是大嫂自己以后回家来边笑边说出了这件事,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当 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大嫂的医药费全都是胡贵支付的,大嫂出院后,胡贵只让她拌灰浆不让她推斗 车了,但工钱没有减她的,一分也没减。 大嫂的工钱是每个月六百块,包住,不包吃。大嫂说,六百呀,够多的了!想 想在家里刨那瘦筋筋的泥巴,除了糊自己的嘴,刨上一年到头哪里挣得到六百?大 嫂满足得不得了,她把其中的五百块寄回家,自己留一百。在广东生活,一百块怎 么够呢?但大嫂想过来想过去,算过来算过去,觉得不能多留了。清华念的县中, 这些年因为高考成绩在全市列冠,牛气得像随时都准备拿牛角顶人,每到招生时节, 学校大门都被挤爆了,不仅有本县的学生,还有外县的,而且都是那么优秀,学校, 恨不得把他们一网打尽;事实上也收得够狠的了,从高一到高三,没有哪个班低于 七十五人,重点班甚至达到了九十多个,教室就那么大,只好缩短书桌的尺码,过 道如一根线,谁要想从过道上通过,都像过独木桥那么难。我从家里回城的时候, 特意去县中看了清华,他就在重点班,他们班的讲台两侧也放了好几张学生桌!老 师站在两尺见方的讲台上课,就像被关在人墙组成的囚室里——即便这样,学生也 是收不完的啊。学校仿佛觉得,我本来应该收那么多学生,收那么多书学费,结果 一部分人被挡在外面了,对不起,进来的就该出点血,把我损失的部分补起来。学 校随时都在收钱,名目的繁多和古怪,真是闻所未闻。清华是一个很知道节约的孩 子,生活费比别的同学少花三分之一,但学校强迫交的那些“苛捐杂税”(学生们 是这么说的),他就无法控制了。他每个月的各项花销基本上都在五百元以上。 大嫂怎么能多留呢,她恨不得自己一分钱也不用。再说她寄给大哥的五百块, 大哥并不是都能得到。自从去外地打工的人多了,往家里寄钱的多了,镇邮电所就 跟各村的头头儿达成协议:汇款单由各村的村长去取,村民再去找村长。人家是跑 了路的,你当然不能白拿,你得给村长付劳务费,劳务费是汇款单上金额的百分之 三。有村民不满意自己亲人的血汗钱被截留了,对邮电所交代,说我不要村长帮忙, 我自己会来取。邮电所的工作人员态度还是蛮和善的,说可以呀,但你也看见了, 邮电所就只有这么一间破房子,一到赶场天,来取信的就乱抓乱扯,你的单子丢了, 我可负不了责哟。村民说村长来取未必就不丢?工作人员说,我们不按人头而是按 村来分发,就简便多了,也不容易丢了,再说村委会也是一级政府,政府是为老百 姓办事的,要是他们把你们的汇款单丢了,就脱不了爪爪。工作人员这么绕来绕去 地说了一通,就把村民吓住了,村民说要得要得,还是让村长来取,离开的时候, 免不了对工作人员千恩万谢。 其实,那截留的百分之三,村长得一成,邮电所得两成。 大哥每次收到五百块,就要被扣出十五块,全镇几万人口,有多少人在外面打 工?每年要寄多少钱回来?他们又会从中扣下多少?这真是不敢算的一笔数字。 大嫂知道,她每次寄回的钱,都会被克扣,她想直接把钱汇给清华吧,但清华 独自去离学校很远的邮电局取钱,放心吗?县城里摸包的有,抢劫的有,那要是一 丢,就不是丢百分之三了,而是全部,说不准还会添上一条命,大嫂敢吗?她只能 把钱寄给丈夫,让丈夫给儿子送去。丈夫收到她寄的四百八十五块,不要说自己偶 尔称点肉改善一下生活,就连小儿子的花销也绷不住的,丈夫还只能拖着病弱的身 体,去田野上勤苦地劳作,生产一点粮食出来,再背去卖掉……这让大嫂心痛极了, 可她有什么办法呀? 拖家带口的农民工,一般都是在外面租条件很差价格便宜的房子,像大嫂这种 单身独往的,就住在工棚里。工棚是牛毛毡房,狭窄而低矮,里面还安放着上下铺 床。睡上铺的人,就跟睡火车硬卧的上铺一样,坐上去腰是伸不直的,腰一伸,头 就把顶棚撞得咔嚓咔嚓响。大嫂就睡在上铺,跟她住在一起的女工,共有八个,除 大嫂,那七个都是年轻小妹儿,七个人都把大嫂叫大娘。每当看到大娘往上铺爬, 那些睡下铺的年轻妹子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大娘那么大年纪了,腿还被斗车 轧过,而她们年轻,手脚利索,她们应该有一个人站出来,把大娘调到下铺。但她 们也只是这么想,最终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上铺热啊,牛毛毡是很吸热的,白 天把太阳的毒焰吞进去,晚上再慢慢往外吐,睡上铺的人,一晚上都被它吐出的热 焰烘烤着(还有一股皮革的臭味),等它吐完了,凉快了,天又亮了,又该起床干 活了。 工地上有伙食团,掌勺的就是胡贵的老婆,他母亲和几个杂七杂八的亲戚在里 面帮忙。那七个小妹儿都是去伙食团打饭吃,但大嫂没去。伙食团吃饭不交现金, 每个月发工钱的时候再扣除,照每顿八块计算。这么算下来,一个月的伙食费就该 二百四十块了,这还了得。 大嫂找来个土炉子,买来简易的炊具,自己开伙。 燃料是不缺的,工地上到处都是废弃的短木方,大嫂不需要用斧子劈,就可以 直接把木方塞进炉孔。木方都是干透水性的,刚塞进去,就欢欢实实地燃烧起来了, 要不了多久,就做好了饭,炒好了菜;大嫂只炒一个菜,有时候就懒得炒菜。年轻 妹儿说,大娘,你菜都不炒,咋能吃?大嫂以教训晚辈的口气说,把饭煮稀些,不 是就能咽下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