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一天,大嫂掏炉孔的时候,掏出了一些钉子,那是钉在木方上的。大嫂突然 得到启发:如果把这些钉子存起来,拿去当废铁卖,不是又能卖几个钱吗? 她那黑乎乎的手,快速地刨开炉灰,把所有的钉子都拈起来了。 从那以后,她就专门找那些钉子密集的废木方捡。跟她同住一室的年轻小妹儿, 知道她的想法,凡是碰到了这样的废木方,也帮她捡回来。 大嫂觉得,如果不是她的大儿子那么不争气,这日子真是很美好的。 就在大嫂被斗车轧了不久,清明给村里的张老师打电话了。与以往不同的是, 这次他用的是手机,还指名道姓地要他爸爸接。张老师拿着手机跑过来,在一条水 沟边碰到大哥,就把手机捂在大哥的耳朵上,说是你大儿子打来的。大哥接过手机, 手禁不住发抖,连耳朵也在发抖,他说清明!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张老师以为他要 责骂大儿子的,可是大哥说清明啦,爸爸……就抽泣起来。抽泣了好一阵才说,你 妈也打工去了,你晓得不? 清明也在那边哭,清明说妈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让她去打工呢?妈走的哪里? 大哥说佛山,在胡贵手下。清明嗤了一声,说他胡贵就算发财吗?妈何必要去给他 卖命!清明这么一说,大哥心里顿时升起无限的希望,他说清明,你这几年都在干 啥子?清明说我在广东做生意,离佛山不远,前两年没挣到钱,没脸给爹妈说。既 然是前两年没挣到钱,现在不就挣到钱了吗?而且,他把胡贵也不放在眼里,证明 是挣到大钱了。大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思念儿子的痛苦,都被他的出息抹平了。 他说清明,你挣了钱就回来吧,现在县城里面也办了工厂,有几个人都回来入股了。 清明说我也是这想法,但是我不会去县城人股,具体干啥,等我以后回来考察了再 定。清明说,我这人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别人没有做过的。大哥说,娃娃呀,爸 爸只想你快些回来,去佛山把你妈也叫回来,她虽然打电话说外边比屋头还好耍些, 鬼才相信! 电话里有了片刻的气流声,之后清明很陡地说了一句话:爸,我想你…… 这句话,是大哥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这句话把大哥的泪水又逗下来了。 大哥擤鼻子的时候,清明又是一句,爸,我谈女朋友了。 大哥高兴啊,大哥说幺儿呢(叫幺儿不一定是老幺,只是一种爱称),你女朋 友是哪里人? 清明说是南京的。 大哥说那不就是城里人吗?大哥的声音昂扬起来,恨不得让整个村子的人都听 见。 清明说当然哪,南京是江苏的省会,就跟四川的成都一样,是大城市。 大哥差点把张老师的手机掉到水沟里去了,他说她叫啥名字? 叫……倩儿。 大哥笑得呵呵呵的,说你个家伙,咋总是跟倩儿扯不清? 清明愣了一下,大概想起来普光镇那个酒楼老板也叫倩儿,就跟他爸一起笑了。 随后说,爸,再过十天,就是倩儿的生日。 大哥说好哇好哇,要是你们在家里,我把那只生蛋的老母鸡也要杀了。你们啥 时候回来? 清明说生意忙,一时回来不了……爸,她父母到时候要来广东给她过生日,顺 便考察一下我。 那你自己就要好好表现哟。 那顿生日宴肯定要由我支付了,去酒楼吃一顿,要花两三千呢。 大哥吐了一下舌头,脸都吓黑了。他说吃一顿饭就花两三千?吃龙肉啊? 清明说爸你没见过世面,两三千算啥呀,有几万的席桌呢。 大哥沉默了片刻,有气无力地说,该花就花,钱挣来不就是花的嘛。 话虽如此,他心里到底有些悲哀,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快满八十,自己和妻子都 已过五十,生日那天最多就是吃一颗鸡蛋。一个二十出头的人,就花两三千办顿生 日宴?再说,听上去清明发了大财,可是他从没往家里寄一分钱,今天通了这么久 的话,他也没表示出寄钱的意思。 清明终于说,爸,最近我把钱都投到生意上去了,手头很紧,你能不能给我寄 三千块来?你放心,最多一个月,我就寄回来还你。 大哥傻眼了,大哥说清明,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到哪里去给你找 三千块? 清明抽抽咽咽的(他虽然去部队呆过两年,可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眼泪说来就 来),说我知道,可是,我不在她爹妈面前做出个样子,她爹妈可能就不会同意… …她对我只有那么好了,要不是她,我这生意是做不起来的。 大哥这时真的傻眼了,嘴唇发青。他知道作为一个农村人,找一个城里媳妇有 多难,何况是大城市的人。只要清明跟倩儿结了婚,清明就很容易变为城里人了。 他不能丢了这个儿媳妇。这么一默念,尽管大哥知道我很艰难,可他除了支使儿子 去找他三爸,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清明,你爸爸没本事,确实没法子,你给你 三爸打个电话吧。 清明犹豫了,他说三爸那人,像是不相信我。特别是三妈……那次她跟三爸回 去,三爸在和那些来我们家耍的人说话,三妈不认识他们,搭不上腔,我好心好意 给她摆了半天龙门阵,结果她说,清明,你说话要实在些,你不要以为实在了人家 就看不起你,你越实在人家越看得起你,越实在越证明你有决心改变自己的处境。 那次我给她讲了些啥,你坐在旁边都是听见的,我哪句话说飞了?我见不来她那样 子! 大哥说你把事情说明白,你三爸咋会不相信呢?你三妈批评你,也是为你好嘛。 清明沉吟了一下,说爸,我还是不想找他们,你看……能不能叫妈给我拿三千? 我的话妈不信,你先给她说一说,我直接到她那里去取就是了。 大哥握手机的手慢慢离开了耳朵。 站在一旁的张老师说,打完了? 大哥没做声,张老师就把手机接过去,手机都已经发烫了。张老师正要关机, 听到里面还在说话,他对大哥说,清明还在讲呢! 大哥没理睬,转过身,对张老师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就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他把门一闭,就蹲在了门槛底下。 大嫂昏迷后被车轧的事情,大哥虽然不知道,但他头场去普光镇,遇上一个刚 从胡贵工地上回来奔丧的杨侯山人,那人遵照胡贵的命令,没有把那件事说出来, 但他有许许多多的暗示,每一条暗示都在大哥的心里投下一团阴影,甚至戳上一刀。 他想问明白,又不敢问,但他清楚,妻子真的是在那边卖命。 可是,为了给女朋友过生日,一顿就花三千,还要去找一个卖命的人拿钱…… 春节很快到了。大嫂没有回来。这没什么奇怪的,外出打工的人,特别是去了 广东、北京、新疆这些遥远地方的农民工,不要说半年,就是三年五载不回来的, 也大有人在。他们不愿意把血汗钱往铁轨上扔。再说春节的车票是要涨价的,他们 哪里敢动身。说白了,春节车票涨价,不就是限制穷人的吗?有钱人是不在乎那点 钱的,不管上浮百分之几十,该坐卧铺还是坐卧铺。穷人就不一样了,你就是涨千 分之一,他也觉得那是钱,而他的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穷人的主体,就是背井 离乡的农民工。某些特殊行业出台的政策,从总体上说有它的必要性,但一旦深入 到个体,深入到每一个生命细节当中,就会发现,它的一左一右,哪怕只有毫厘之 差,都会影响到无数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胡贵的工地上放了十天假,他手下的绝大部分工人,都没有离开,都请求胡贵 不要放假,但胡贵态度坚决,他说我都不怕损失,你们还怕?他说他娘的城里人春 节休息七天,我就要让大家休息十天! 腊月三十那天中午,依照家乡清溪河流域的习俗,是团圆的日子。自从打工潮 兴起,能团圆的农村家庭已经越来越少了。那天大嫂割了二两很肥的猪肉,把它炒 在白菜里面,可直到饭吃完,猪肉也没动一下。她想象着她的亲人就坐在身边,她 要把肉留给她的亲人吃…… 大嫂没回来,清明倒是回来了。他是正月初二上午九点回来的(这证明他头天 就到了镇上),那天我正准备走,见他回来,就决定多留了一天(因父亲今年和大 哥住,我也就住在大哥家里)。清明说,三妈和一凡弟弟呢?我说没回来,清明很 遗憾的样子,说一凡弟弟还是这么高的时候我见过他,说罢在自己的膝盖处比了一 下。他给女朋友过生日的事情,大哥已对我讲了,我们都没急于过问,只是观察着 他的神情。他做出很精神、甚至很气派的样子,头发朝后梳着,梳得溜光水滑,身 上也穿着笔挺的西装,但眼里的落寞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精神和气派都是装出来的。 一家人烤了半个时辰火,大哥终于耐不住了,说清明,你一个人回来的?清明突然 现出怒容,没回他爸的话。我给大哥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问了。大哥舔了舔嘴唇, 自觉地改变话题(之所以如此是他觉得在那件事情上自己没能帮助儿子,他愧对儿 子),问清明的生意做得怎样了。清明下意识地望了我一眼,说生意很好,但不是 他一个人的生意,他是跟几个朋友合伙的。他爷爷事实上也看出了他眼里的落寞, 但他爷爷是一个坚决不愿意把自己亲人的处境和品格往坏处想的人,此时骄傲地说, 我清明跑那么远,还能找到做生意的朋友,硬是能干。 我很想单独对清明说点什么,可是没机会了,他爷爷刚说了那句话,他就站起 身说,我要去清坪看一个战友(清坪在清溪河下游,很远)。他爸惊慌失措地说, 总要歇一天脚再去嘛,前几天才下了雪,路滑得很!清明说,我跟人家约好了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出了门,下了门前的那坡石级。 我们都追出去。他爸爸带着哭腔问,你啥时候回来? 后天或者大后天……也说不定,看情况。 当他的头被一坡长着低矮麦苗的梯田遮没(那麦田里还有零零星星的雪堆), 我们才进屋。 几个人卷进来一团寒气,久久不散。在短暂的聚会中,清明问过他妈,但没问 过他弟弟。他弟弟今天早上背着香蜡纸火去给外公外婆上坟去了,清明问也没问一 声。他好像怕问他弟弟,一问弟弟,就会让人想起昂贵的书学费,就会让人想起钱, 而看来他根本就不愿意提到钱的事。他这次回家,就像清早才去普光镇赶了个耍场, 打着个甩手回来的。 我等不到他了,当天就走了。 后来我知道,清明五天后离开了家,而这五天时间里,他在家里呆的时间不足 一天。走的时候,还是找他爸要的路费。那钱是他母亲才寄回来的,是他弟弟下学 期的书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