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找着合适的人了?” 隔着一汪大洋,秦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田田算了算时差,这会儿正是多 伦多的凌晨。秦阳午夜才下班,到这时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田田就问怎么这个时候 打电话?秦阳笑了笑,说小姐我压根还没上床,拨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了,线路都不 通。田田说你就不会明天再打吗?秦阳说你是想让我一夜不睡呢,还是两夜?田田 吃吃地笑了起来——秦阳总是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尖子上。 “找了一个,看上去还算老实。也只有这一个,是我爸点了头的。” “老头子,情绪还好吗?” “好得了吗?整天对着那张照片……”田田说了半截,眼泪就毫无防备地流了 下来。这几天一直在忙父亲的事,倒没有时间来好好想一想母亲。此刻关于母亲的 记忆突然混混杂杂地涌了上来,按捺不住地堆挤在喉咙和鼻腔中间的那个狭窄空间 里。眼泪被夜风瞬间吹干了,可是眼泪爬过的痕迹却久久地刺痒着。 “秦阳,我没,没有娘了。” 那头是一片短暂的沉默。后来秦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田田,你总还是有我 的。 在多伦多田田的朋友圈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秦阳这个名字。可是你若说起田 田的“后备役”,几乎人人皆知,甚至连田田自己,也不十分忌讳。确切地说, “后备役”这个名词,其实最早还是田田自己发明的。那天田田第一次带了秦阳去 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众人私下里拉了田田问那个男人是谁,田田怎么都不承 认是男朋友,后来逼得紧了,才说是后备役——若到了四十岁还没有着落,再考虑 嫁给他。当时美国正在伊拉克开战,报纸电视电台上到处是军事用语。田田随口抓 了一句来用,没想到用得如此到位,后来竟流传得如此之广;当这个称呼在朋友圈 子里流传过好几圈,又重新流回到田田耳边的时候,田田觉得有些陌生走味了。仿 佛她泼出去的原是一杯水,过些时候流回来的,却成了一碗茶。茶原是从水来的, 可茶却又不完全是水。 秦阳是田田办公楼旁边兰家咖啡馆的侍应生。田田午休时去那里喝咖啡,听秦 阳和顾客讲了两三句瘪脚英文,就听出是同胞,便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和秦阳讲起 了、中文。田田是一个人过日子,秦阳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过日子当然会有 许多空闲的时间,尤其在多伦多这样冬季无比寒冷漫长的都市里。于是两人就自然 而然地凑在一起,来规划填补那些空闲出来的时间。秦阳中午上班,一直工作到午 夜,做两天歇一天,而田田是规规矩矩的朝九晚五。遇到秦阳上班的日子,两人就 趁午休的时候在咖啡馆里见面,田田特意把午休安排到下午两点咖啡馆生意清闲一 些的时候。在秦阳不上班的日子里,秦阳就在唐人街买好了菜,等着田田回家一起 做饭吃——两人是极少到外边餐馆吃饭的。田田是个年薪七万的白领丽人,而秦阳 的收入却接近于最低工资线。最初田田提出来回家做饭吃,是为了不让秦阳窘迫。 到后来成了习惯,却发现在家吃饭有诸多的好处,就再也不愿意出去吃了。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喝酒,而不用考虑酒后驾车。 秦阳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等菜上了桌,两人跟前各摆了一只酒杯,就开 始轻斟浅饮。秦阳从不沾啤酒葡萄酒,只喝白酒,而且是唐人街超市里走私进口的 最便宜的北京二锅头。田田渐渐也跟着喝起了白酒,不知不觉间,田田发现自己有 了酒量。两人喝得很慢,一杯酒能喝上大半个夜晚。酒是一滴一滴地滚落到肚肠里 的,那样的喝法只够溅起颧上一两片惊心动魄的潮红,却是不能掀动心里的大风大 浪的。两人喝到身子像卸成无数碎片,脑子还浑然一体的时候,就停了。歪在沙发 上看几眼电视,便昏昏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大概就是半夜了。田田在家穿的是最 随意的便装,人在酒里梦里揉过一遭,满嘴生臭,蓬头垢面,状如女鬼——在秦阳 面前却没有丝毫羞涩之态。 酒半醒的时候,欲望就生出来了。所有都市男女单独相处时想做该做的事,他 们也都做,而且做得甚是凶猛。在婚姻的烂泥淖里走过一遭的田田,自然是轻车熟 路,尽管秦阳不是她先前的车先前的路,这一点田田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秦阳的路 曲里拐弯,每一道弯里都蕴藏着一些无法预测的惊喜、娴熟和温存仿佛出自毕生不 懈的练习。 遇到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两人就下楼,到公寓边上的街心公园坐一坐,听流 浪艺人远远地吹些凄凄惶惶的曲子,撕几片面包来喂满地行走的鸽子。然后再步行 到唐人街的中国剧院看一部晚场电影,大都是粤语片国语字幕的——秦阳英文不好, 看不太懂英文片。然后秦阳就送田田回家,然后秦阳再开车回到他自己的住处。有 一天秦阳送田田到了公寓门口,自己钻进了车子,却又探出头来,说田田还是我搬 过来住吧,天天赶过来赶回去的,多累啊。秦阳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有些结巴,田田 却没吭声。看着秦阳的二手牛车咣当咣当地撞进一街浓密的夜色里,田田的心情突 然复杂了起来。 在那个夜晚之前田田对秦阳的感觉是异常简单的——一种权宜,一些方便,一 段过渡。秦阳比田田小四岁。秦阳没有上过正式大学。秦阳没有正式移民身份。秦 阳在顶着别人的工卡打黑工。秦阳一个月的收入除了房租伙食汽车开销之外,大概 只够买几瓶二锅头。秦阳的糟糕不仅在于他的一无所有,而且在于他不具备任何峰 回路转的潜质。秦阳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给田田这类人作注解的。在那些充斥着 华埠报章的成功移民故事中,田田是那个套红的标题,而秦阳却是那个衬托标题的 参照物。除了年龄以外,秦阳和田田之间没有可比性。而年龄的反差,使得田田对 秦阳的想法越发地简单了起来——田田从来没有对秦阳有过第二种想法。 直到那个夜晚,秦阳说出了那句话,田田便想起平日闲聊时,秦阳提起过要开 咖啡馆的事情。秦阳这几年在咖啡馆里打工,虽然辛苦,却也学了几个挣钱的绝招。 就想自己去开一家——在大办公楼底层,做早餐午餐,客流量大营业时间短的那一 种。秦阳对咖啡馆的想法很具体细致。秦阳想到了食品的种类,装修的格调,员工 的配置。秦阳甚至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龙塔”——龙塔是英文lone time 的谐 音,取的是天长地久的意思。秦阳考虑到了塔身塔尖的每一个细节,秦阳却唯独没 有提到塔的地基——资金和一张移民纸。没有这两样东西,秦阳的塔设想得再仔细 再具体也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然而秦阳恰恰就是没有这两样东西。 可是田田有。 田田早已拿到了加拿大公民身份。田田手头可以活动的现款虽然不多,田田却 完全可以利用工作之便申请到银行的商用贷款。 如果田田拥有的也能成为秦阳的,那么秦阳的龙塔就可以坚实美丽地竖立起来 了。 田田被这样的联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似乎秦阳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举止 都铺垫了一层急切。从那天开始,田田就刻意疏远了秦阳。借口开会,借口出差, 借口家里有客人,田田和秦阳见面的机会就渐渐少了,田田当然也不再去秦阳工作 的那家咖啡馆吃午饭了。 没有秦阳的日子里,时间突然就多得没了章法。下班回家,走进那个空落落的 公寓房间,隔宿的寂寞如一张柔软却无所不在的网,将田田兜头罩住。任凭田田拳 脚交加,也凿不透一个小小的口子。这时她就想起了秦阳的种种好处。秦阳的温和 细致,秦阳的幽默,秦阳对生活的热情和活力,秦阳恰到好处的逢迎。在和秦阳的 交往中,他给她的距离始终是适宜的,再近一分就有可能让她感到窒息,再退一分 就会让她失去了安全感。无论是进是退,他很少乱过阵脚,失过方寸。于是田田很 是怀念起秦阳来,有几次甚至已经拿起了电话,要拨那串熟记在心的数字。然而秦 阳的每一个好处也同时让田田惊骇一这些好处似乎是古今中外所有吃软饭的男人都 具备的。女人的欢心就是他们的饭碗他们的天。田田虽然愿意被男人哄着捧着,可 是田田却从没想过做男人的饭碗男人的天。 于是她最终还是慌乱地放下了电话。 后来田田就找到了别的方法来打发那些过也过不完的长夜。田田开始整宿整宿 地在网上和陌生人聊天,田田也开始参加各式各样的交友俱乐部。交过几个男人, 心热过一阵,又凉过一阵。期望高高地飞到了云间,却又低低地落到泥里土里。只 是热凉起落都是需要耗费心神的,渐渐地,田田发觉自己心里关于秦阳的念想就给 磨薄了。 田田和秦阳的故事其实完全可以在此处画上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的,可是偏偏 在这个节骨眼上,田田出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得这个句号一滑,带出一个小小的尾 巴,变成了逗号。于是这个故事像一棵几近枯竭的树又意外地长出了一条新枝。 那一天田田下班回家,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刚要下车,突然间两耳一阵轰 鸣,犹如千百只秋蝉在飞舞碰撞,屋顶上的灯变成流星雨,一阵一阵飞旋着向她洒 落下来。她两脚一软,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有一个花圈,花圈上挂着一朵朵花。花很大,花 蕊蠕动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朗起来,才看出那些花 原来都是人头。后来花渐渐都散去了,只剩了一朵,近近地贴在她脸畔。 “算你命大,车开到家才出事。” 那朵花是秦阳。 田田吃了一大惊,问你怎么来了?秦阳看了田田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召之 即来。”田田这才隐隐记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拨过一个手机号码。那个号码 大概一直浅浅地埋在潜意识里,只需轻轻一扫,就随时浮到了表层。想起自己这些 日子里对秦阳的刻意疏远,脸上不禁就浮起些斑驳的臊意。 “你到底还是把我想起来了。没听人说吗,铁不铁,就看你生病了想的是谁。” 秦阳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田田听了却是一怔,一时竟是无话。 田田得的是美尼尔综合症。发病时症状凶猛,医生下令暂时吊销驾驶执照半年。 田田的住处离公车线有一段距离,早上赶车太急,秦阳就来接田田上班。接了几天, 田田说你不如就在这儿住吧,省得天天起得这么早。 第二天秦阳果真就搬了进来。从此就没有再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