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田田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了春枝的家。 其实田田很早就看见了那幢房子,只是没有想到春枝的家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幢房子说起来也是江南城乡交接的那些地方常见的模式,方方正正的二层楼 房,外墙严严实实地贴了一层马赛克。马赛克是灰色的,那不过是风霜积尘的痕迹。 只需一场大雨冲洗,底下就应该是雪白的。这幢楼房和周遭楼房的区别,就在一个 大字。墩墩实实的一大块,便先有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楼一大,门脸也就大了, 不是寻常的一扇铁门,却是大大两开的厚木门。木是层层漆水之后的黑里透红,正 中有两个沉重的铜环。那门的颜色质地样式,不由得就叫人觉得这门后应该是藏着 故事的。门楣上钉了一个十字架,门上贴着两张艳红的春联,流露着墨汁未干的新 喜。上联是“上帝爱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下联是“叫一切信他的, 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上下联字数不一,既不对仗,也不押韵,不像是寻常农 家的那种喜庆春联,倒像是从《圣经》上摘下来的。田田便惊异,春枝何时也信了 洋教。门大,窗也多。窗是楼的眼睛,本来深邃幽暗,却因贴了许多的窗花,便有 了盈盈一丝的笑意。田田走近来,便看见了窗花的功底。都是红纸剪的,也都是鱼, 却是各样的姿势。有的恬静,有的喧闹,有的憨厚,有的狡诈。虚是神态,实是细 节,栩栩如生,无一雷同——无非是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的意思。这幢楼房说新不 算新,说旧也不算旧,却把城市的乡村的中式的西洋的各样风格都取了一些,匆匆 地糅在了一处。糅得虽有几分生硬,那生硬之处反透出些活活泼泼的生气,俗到了 极致,就俗出些别开生面的和谐来。田田暗想拥有这样一处楼房的女人,家境应该 算是殷实的,何至于要千里北上给人做保姆呢? 就去敲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厅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织毛活。老 太太剪了一头短发,齐崭崭油亮亮地带着梳齿的痕迹。上身穿一件雪青色的呢子短 大衣,下身穿一件黑布裤子。袖口和裤管里肥肥地露出些毛衣毛裤的卷边——田田 猜想大概是春枝的妈。老太太手里的毛活大致成型了,似乎是一件男裤。腰已经完 工,老太太正在织大腿分叉处的那个洞。见人来,抬起头,眼镜滑落到鼻尖,手里 的线团就滚到了地上。 “何,何老师,出,出事了?” 田田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何老师那里来的?老太太见田田并无报急的意 思,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捡了地上的线团,掸着上头的灰土,说春枝给我看过你们 全家的照片。你们首都的照相技术还不如我们小地方——人可比照相好看呢。就招 呼田田坐了,慌慌地进了厨房烧水煮茶。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个沉甸甸的木托盘,上 面摆了七八个瓷盏,装了金橘橄榄香榧子核桃肉番薯片等等等等,虽都是年节的零 嘴,却又比北方的零嘴略微精致些。 老太太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橘递给田田,问你爸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田 田说我爷爷是矾山人——矾山离藻溪极近,口音也是通的。后来下了南洋,四十岁 不到就死在了那边。我爸爸也是在矾山出生的,六七岁就被叔叔带到厦门读书,后 来又到了北京,五六十年没回过乡了。老太太就说这回怎么不带你爸来,也好认认 乡呢。田田笑笑,却问春枝哪儿去了。老太太说带孩子给班主任老师拜年去了—— 年年都是初三去的。这孩子,爹娘都不在身边,老师管着,也算是半个父母,很该 谢谢的。田田顿了一顿,才问孩子他爸怎么不管?老太太不答,盯了田田一眼,问 你找春枝有事?田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春枝考英文六级的准考证, 寄到我们家来了。我爸劝春枝回去参加考试,补习了这几个月,不考就白废了。 老太太接过信,低了头,喃喃自语起来。田田依稀听见了一句“谢救主恩”, 就笑,问春枝也信吗,你这个教?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若信了,何至于这个命? 好强呀,心里一颗沙子都容不下,怎么能尊主为大? 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春枝的事。 春枝生在乱世。春枝三个月大的时候,春枝的父亲挑了一担藻溪名产细米粉丝 去温州城里叫卖,正逢工总司联总司两大派在打巷战,吃了一颗流弹,当场死在了 街上。春枝是靠着寡母绣花和编篾席的手艺半饥半饱地长大的。春枝长到十七八岁, 一层黑皮猝然蜕去,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细致的女子。春枝不仅人长得耐看,还 绣得一手好花。春枝绣的不是母亲的那些牡丹凤凰,却是藻溪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花 样。春枝时常去逛镇上的新华书店,不是为了买书,却是为了看书店里新到的西洋 印刷画。德意志乡村风情,英格兰教堂街景,法兰西古典肖像,等等等等。春枝一 个月的饭钱,都省了去买画。买回来,并不贴在墙上,却拿来做了绣花的蓝本。春 枝绣的外国画,藻溪人见了掩了嘴惊叹。就有人花钱买了去,做洞房新居的摆设。 再后来,就有人买了用作年节送人的大礼。春枝就是靠这个手艺,才维持自己念完 了高中。 春枝岂止是花绣得好,书也读得轻省。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在这么一个师资 贫瘠的乡镇里,春枝的成绩也算是鸡群里的那个头了。藻溪乡地处江南,和风细雨 的环境里,好看的年轻女子也是常有的。可是脸长得好手也生得巧的,就不多见了。 脸长得好,手生得巧,书又读得好的女子,恐怕就是春枝一个了。所以春枝年轻的 时候,在乡里是很有点名气的。春枝的家底,原是极薄的,没有人指望这样瘠薄的 泥土里,竟能长出这样一朵好花来,于是母亲的腰杆,也就直了些起来。 春枝还在读高中,提亲的人就开始在赵家频繁走动了。春枝正眼也不看一下那 些留在饭桌上的照片,只对母亲说要复习考大学。当然真正的原因,母亲是后来才 知道的。 春枝的高考成绩本来也勉强够上省城大学的,却为了生活费和就近分配的原因, 选择了平阳师范。平阳师范是三年制的学校,春枝念了一年半,就退学回了家。春 枝退学,不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是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叫廖建平的男人。 廖建平是春枝的中学同学,比春枝高一个年级。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应 征入伍当了兵。廖建平脑子活泛,手也灵巧,到了部队没多久,就凭着几样小发明, 获得全军范围的嘉奖,入了党,提了干。正当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家里却出了大 事——母亲因脑溢血突然半身不遂了。建平家里有一个常年多病的父亲和两个年幼 的弟弟,母亲本是家中主事的那个角色,宛如桐油伞中间的那把伞柄。母亲在,伞 就撑得起来。母亲一倒,伞就成了一片无用的软纸。建平在军中焦急万分,就写了 一封信给春枝。 春枝和建平念高中时都是学生会的干部,两人一起负责学校的广播站。下了课, 两人就钻进小小的一间广播室编通讯稿。你开一截头,我续一个尾。你念上一段, 我念下一段。春枝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清晨被露水打蔫了的草叶。建平的嗓子变 着音,有些生硬,犹如被大风扯得猎猎生响的一面旗子。两人的声音分开来听其实 都有缺欠,合在一起,便将那缺欠的地方补平了,沙哑里渐渐有了娇柔,生硬里也 生出了阳刚,叫那念的和听的,都觉出了些韵味。 虽然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两人真正私定终身,却是在建平入伍之后的鸿雁传 书中完成的。学校的同学,早就将这一档子事,传得沸沸扬扬,唯一蒙在鼓里的, 反只有春枝的母亲。